闻染从小也被人说过几次天才,她每次都诚惶诚恐。她哪里是什么天才呢,她只是很小心的跟那些黑白琴键相处着,顺着它们,哄着它们,让它们鸣奏出尚能入耳的旋律。她只是领悟力尚算不错,外加勤学苦练。等过了十岁,孩子们的玩兴消失,她这点勤学苦练的优势也消失了,于是成绩变得越来越平庸。可许汐言一弹琴,整个现场鸦雀无声。其实这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她一摁琴键,你就知道她的天赋对所有人都是辗压级,无论你多么的勤学苦练,熬过了多少个寒暑,指尖磨出了茧子,你永远不可能赶得上她。你只能望着她的背影,在你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无论你多么用力的跑、用力的追,你的身边永远只有她甩下的浮尘作伴。闻染从那时起就知道,许汐言的未来,注定大放异彩。许汐言真是个恣意妄为的人。她弹贝多芬的奏鸣曲悲怆第一乐章。其实现在大家都学乖了,不怎么在比赛中弹这首曲子,难度不是最高,却需要格外饱满的情绪。都还是十多岁的青涩,哪里能领悟贝多芬对抗命运的悲怆呢?悲怆奏鸣曲是典型的古典传统式样,第一章开篇便是难点,因为它有一个十小节的引子,非常长,体现了一种矛盾中的较量。许汐言弹钢琴,不像弹琴,倒像是在驯服钢琴,就像驯服一匹暴戾的马。她穿无袖的抹胸式礼服,动作幅度非常之大,一点没有闻染跟钢琴相处的小心翼翼,纤瘦的指尖对着琴键用力砸下来。嘣——嘣——嘣——!闻染的耳膜跟着震颤。直到许汐言一曲终了,站起来对着台下一鞠躬。并没有想象中雷鸣般的掌声,相反现场的鸦雀无声持续了下去,好似大家都陷入了某种怀疑,开始反思过往数十年的勤学苦练有什么意义。是闻染率先抬起手,轻轻的拍了一下。在许汐言的眼神将要对着她落过来的时候,现场其他人醒悟过来一般,终于开始热烈鼓掌。于是许汐言还未在闻染身上落实的眼神,又很快的移走了。比赛成绩公布,其实没有任何悬念。颁奖礼跟比赛不在同一天,大家涌到大厅的电子屏边去看结果。围拢的人群里再次不见许汐言的人影。其实结果没有任何悬念,第一名后面天经地义的跟着那个名字:许汐言。王裳得了第二,人群中苏妤华的表情有些不忿。其实闻染想过,不要去看许汐言的名字。要是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她恐怕从此在心里念念不忘。她不肯告诉许汐言自己的名字,也是同理。她只肯把这当作夏末的一场奇遇,只怕今日这场比赛一过,她再见许汐言,便是很多年后的电视屏幕里、世界级钢琴比赛现场了。就很不真实。闻染这场比赛算是发挥得不错,排在第九。柏惠珍拍拍她的肩:好样的。闻染笑笑。回到家,柏惠珍把冰箱里的糟鹅掌端出来,先给女儿开了个小灶,又张罗一大家人过来吃饭。饭后吃水果,正是吃西瓜的时节。这么一大家人,再有耐心的主妇也不可能把西瓜切成小块小块,于是很豪迈的切成一牙牙,按老传统拿个搪瓷脸盆,西瓜籽和瓜皮一道扔在里面。第三轮才轮到闻染,她坐在搪瓷盆前分开双腿,微微勾着腰,豌豆射手一样把西瓜籽射进盆里去。柏女士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下:走什么神呢?我哪有?柏女士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正在这时,门铃响。老式门铃,哑哑的。柏惠珍一拍巴掌:是不是文远来啦?我叫他来吃西瓜,再拿点糟鹅掌回去。进门来的果然是文远。文远住她们家对门,从小跟闻染青梅竹马的长大,长闻染一岁,现在读大一。两人小时候打过架,哭过鼻子,抢过棒棒糖,等到大了,反而有些拘谨了,大人们看向他们的笑容,就有些意味深长。文远坐到搪瓷盆边来,柏惠珍递他一牙西瓜。他咬了一口,又问闻染:比完了?闻染把啃完的西瓜皮丢进搪瓷盆,嗯一声。她不过就是嗯一声而已,这堆大人笑什么笑啊。其实她知道大人们是什么意思,青梅竹马么,好像是很适合发展出一段情缘来,将来结了婚,两家人门对门的知根知底。闻染从小没喜欢过什么人。有时候她也思考过,她喜欢文远么?或许喜欢就是这样,平淡的,熟稔的,没太多波澜的,像生活的某种顺水推舟。可今天的一场比赛,把她的这个想法彻底推翻。因为她对着某个十多岁的少女,惊鸿一瞥。很久以后闻染回想起那一刻,她从没有喜欢过男生,也从没有喜欢过女生,她只是喜欢上了许汐言。那时以为此生都没机会再见的许汐言。家里就一个淋浴间,排队洗澡是个大麻烦。闻染回房去给暑假作业收了个尾,才终于排到她洗澡。礼服不能常洗,在阳台挂起来风吹一吹,下次比赛还能用。她接了盆水,准备把今天比赛穿过的丝袜洗了。沾了洗衣粉揉着揉着,就走了神。想起今天更衣室储物柜挡住的半边雪白脊背,和那一双纤长的腿,还有大腿内侧一颗浅棕色的痣。闻染抿了抿唇。也不知道那样一双又白又长又软的腿,被和她同样质感的丝袜包裹起来,是怎样一种触感。那是闻染十多年安安静静的人生里,第一次接触名为欲望的东西。她没有很害怕自己失控,因为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许汐言。******又一周过去,暑假结束。闻染刻意到的早些,在车棚停自行车时,恰好陶曼思也推着车过来:染染,你看我晒黑没有?闻染回眸:没有呀。暑假我爸妈带我奶奶去三亚,为什么要大夏天去三亚?热得人起痱子。陶曼思停了车,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我天天躲在房里看小说,觉得还是晒黑了。闻染笑:没有,那是你的错觉。陶曼思忽然不再言语,用胳膊肘轻搡闻染。闻染循着她视线望去,才发现车棚隔了段距离的位置,张哲文正在停车。十八岁的少年长身鹤立,应和着身后悠悠的白云和碧蓝蓝的天。与之形成互文的,是陶曼思的金属眼镜架下染了淡绯的耳尖。以前陶曼思这样的时候,闻染从来无感,只等张哲文走远后,轻笑着与陶曼思打趣两句。这会儿,却第一次生出些羡慕的心情。闻染十七岁,十八岁的生日也不远了。只在青春期有效的纯粹的悸动,到底是眷顾她,让她发生了一次。可不同于陶曼思屡屡能在校园里偶遇张哲文。触发她心动的人,是天边的太阳,遥遥不可及。两人停好车,一同往教学楼走去。陶曼思问:你呢,暑假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吗?闻染顿了顿:没有。该怎么宣之于口呢。比赛结束后的一周,她一个人回想与许汐言的相遇很多次。一个人躺在黄底碎花的单人床上关了夜灯的时候,塞着耳机的时候,啃完了西瓜发呆的时候。越想,许汐言那样一张明丽得过分的脸就越模糊。那本来就是一场不该发生日常生活中的奇遇。像块棉花糖,每想一次,就是从上面抠下来一点,手里剩的甜蜜就更少一点。后来闻染就不让自己再想了。来到教室,陶曼思问闻染:暑假作业做完了么?闻染苦笑:数学那套没答案的卷子。她不是不用功,但数学这门学科真的从不背叛人——不会就是不会。陶曼思打开书包把卷子拿出来:快抄。你都会?闻染感叹:好厉害。我不会。陶曼思苦笑,她和闻染两人都偏科得厉害,语文英语可以排到全班前几,数学一塌糊涂:我表姐暑假也去三亚了,她帮我写的。闻染掏出蓝色水性笔,飞快把答案誊到自己卷子上。开学第一天没什么事,就是报到、交作业、发书,然后班主任给她们开了个会,拍着讲台说得慷慨激昂,说以前再怎么爱玩,现在也该收心了,高三了,改变命运的岔路口到了。班会后休息十分钟,然后大扫除了就放学。陶曼思和闻染一起去上厕所,问她:染染你是打算走艺术生路线么?还没决定。她现在每次钢琴比赛都是十一二名,文化课成绩也是班里的十一二名,哪一样都不出挑,就像她这个人,无论模样还是性格,都是温和而内敛。就难办。两人从厕所往教室走时,看到隔壁三班班主任身边站着个生面孔,年级主任正说着什么。应该是转校生吧。陶曼思说:高三了还敢转学,胆子好大啊。好像只有三班有转校生吧?应该是。怎么了?没怎么啊,随口问问。其实闻染也曾想过,既然许汐言转到海城来读书,那有没有可能转来她们学校。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们这所高中普普通通,海城无论是成绩出众还是家境出众的高中生,都集中在外国语学校。大扫除时,闻染的手指没留神被凳子上凸起的钉子刮了一下。陶曼思:有没有事?没事啦。终于放学,这应该就是整个高三放学最早的一天了。陶曼思和闻染一起往校门口走:我得回去把我那本小说的结尾看掉,之后估计就没机会啦。闻染一摸口袋:糟了,我忘带钥匙了,曼思你先走吧。不用回去拿啦,反正你家随时都有人。还是拿一下好,万一明天找不着了。那好吧,我先走了。告别了陶曼思,闻染一个人步履匆匆往教学楼走去。走着走着,脚步又慢了下来。梓育中学的高三是一栋独立教学楼,跟高一二年级的教学楼分列操场两边。这会儿整个高三的学生大概都惦记着今天是最早放学的一天,一解散就通通奔走的没影了。整栋教学楼都安静下来,像黄昏将至时灰色的诗人。那座并不高耸的钟楼忽而奏响了六点,振飞了歇在那不知何种品类的鸟。闻染有些喜欢这时候的校园。因为她家永远都太热闹了,耳朵旁永远都有声音,而现在的校园好像独属于她一个人,很安静。她放慢了步调,品尝着这难得的时分。不知是不是所有的校园里都种满香樟,让这种树莫名成为了青春时代的代名词。此时晚霞在那诗页般的树冠后铺开了水墨,写着一首不成文的现代诗。而那树干下,一个黑衣的少女和年级主任站在一起,脸上的神情三分心不在焉,两分默然。世界的安静是在那一刻被打破的。万籁俱寂的黄昏,心跳来撒野。闻染莫名的想:她以前大概是做过些好事的吧。比如,她总喜欢随身带一根肠,喂偶遇到的流浪猫。比如,有次月考卷子提前泄露,但她并没有像有些人一样买答案来抄。她不是一个幸运的人,连刮刮乐都没中过奖,可此时站在十七岁夏天的尾巴上,上帝给了她最好的回馈。许汐言,转学来她们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