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筛子“我知道你把他杀了,你从来都不是个好人,我早该知道的。”姜芙微扬下巴,望向崔枕安的目光带着无边仇视。一如先前崔枕安初归北境,看到那些被他收拾的堂兄弟,看他的那种眼神。只不过这样的眼神出现在姜芙脸上,尤其让他寒心。他现在周身被麻痹,连动一下指头都不能,全身的血脉似被凝住,气喘急息。那支尖锐的发簪被姜芙牢牢攥在手中,似知晓她的意图。这是要为钟元报仇。昨日的温存,今日的软香,泛舟游湖皆是她有意设下的圈套,目的是只为了此刻避开所有人。姜芙说他不是个好人,其实他也从未知晓姜芙竟会有这一面,不是吗?散落的长发遮于肩侧,姜芙身子前探,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可到底还是不争气,一说伤心事,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你为什么要回来?”她沉压着嗓子质问,那发簪就晃在崔枕安的眼前,“你既然当初将我丢掉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我?”“你以为我稀罕做你的太子妃吗?你以为我还爱你吗?”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砸在崔枕安的脸上。“当你拿我当草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爱你了,我这条命是钟元给的,你既有本事杀了他也该杀了我!”“爱你这种人,是我姜芙当初有眼无珠,我喜欢的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崔枕安罢了!”她因少女心思想象出的那个救下他的俊朗少年,翩翩公子,正义、温和、良善而不是眼前这个太子,自私、凉薄、狠辣、忘恩负义。她声声说着,崔枕安眉目紧紧皱在一处,借着月色光华姜芙看清他眼底的情绪,愤恨、失望搅杂在一起。那种想要跳起来杀人却无可奈何的样子,竟让姜芙第一次觉着痛快。“你这种没有心的人,可知什么是疼?”眉目稍提,姜芙将手中发簪高高举起,正扎在崔枕安的肩胛之上。浓浓的血色顺着簪尖流淌下来,他身子也跟着一颤,却是再大的动作便做不得了,连哼声都喊不出。月色下能看到他紧皱成一团的眉头,还有紧咬的牙关。一下毕,紧接着挨着此处又是一簪子,下手比方才还重,又是一道血痕流淌,他再次跟着一颤。拔出的簪身还染着血,血气冲鼻,姜芙也红了眼,猛抬胳膊,顺着他的伤处肆意扎去,动作急了,崔枕安的血飞起来老高,溅在她的衣裙上,脸上。她这般扑腾,使得船身晃动,船尾的油灯火光也跟着跳跃。远处的方柳和仇杨遥望这头,见这船身晃动异常,二人对视,还以为那两个人在船中正旖旎春风,二人相视一笑,别过眼去,不再朝前探看。崔枕安的四肢几乎被姜芙扎成了筛子,姜芙懂得医理,刚开始下手还有分寸,可到后来便簪簪透骨,下下冲筋。冷汗顺着崔枕安的额头直下,身上四处传来伤痛,密密麻麻齐齐疼起,比这些皮肉之痛还摧人心肝的,是姜芙说的那些话,原来,他所认为的姜芙在向他一点点靠近,不过也是一场骗局,原来她在心里是那般看待自己的。他面色苍白,牙关紧紧咬住,到了最后却是连一声闷吭也没有了。发散了半晌,姜芙心里的怨气好歹释放些许,放眼一望眼前的血色,几乎被扎烂的崔枕安,她猛吸一口气,抿了唇角。“疼吗?”姜芙沉下肩,知道外面还有旁人,声音压得更低,“你身上的这些疼,与我当初所受相比,不值得一提。”“太子殿下,您可知道大牢是什么样?您可知道乱葬岗埋了多少白骨?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将我想丢就丢想捡就捡!”她从未这么恨过一个人,从未!“我一想到,那个将我从乱葬岗背回来的钟元死在你手里,我就恨不得扒了你的皮!”话落,她抬手又是两簪子,几乎将崔枕安的大腿扎透。一想到钟元,她整个心都似被刀割一样的疼,就算崔枕安以命换命她也仍觉不够。“我恨沈家人,可与他们相比,其实我更恨你,你将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夺走了,骗光了我也恨自己没出息,我没杀过人,也下不了手,我更不想因为你这种人背上罪孽,今日我留你一命,”她一顿,“崔枕安,咱们两个之间的孽缘今日就算彻底斩断了。”声声句句尽数落到崔枕安的耳朵里,五脏似有一团烈火燃起,无限愤恨此刻已经达到顶峰,亦将他心底无限的恶念层层勾起。多少年了,他在人前风和云淡,演得极好,将自己骨子里嗜血的杀念埋在深处,他看穿无数圈套、躲过无数陷阱,而今竟落在姜芙手里!更可恨的是,她竟然敢骗他!他腥红着眼直勾勾盯在姜芙脸上,疯魔压盖全身,几乎想要将人扯碎,撕烂!此穴位所谓死穴并非会致人毙命,而是会使人周身暂时麻痹,稍显使不出力,姜芙因为手力太小,面对着崔枕安又没十足的把握,便将银针提前淬了些五麻散,针一入穴,便有麻身功效,两厢叠在一处,他便动弹不得了。这是姜芙除了自己之外,头一次给旁人用针,本就报着孤注一掷的念头,没想到老天垂爱,竟然成了。指尖儿轻挑了垂下的竹帘,透过缝隙,姜芙看到远远那叶舟并未朝这边来。那两个人显然尚未察觉这里的不对。不容耽搁,姜芙重新拢了长发,将那染血的发簪叼在嘴里,弯身爬到船头,借着月色与荷影相隐,似一条游鱼,毫无留恋地钻入湖中,未再看崔枕安一眼。且听一声极轻的咚声,船头摇晃起来,崔枕安觉着船身一下轻了不少,他瞪大眼,知道姜芙已跳离船上。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徒劳,只能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呜呜之音,出了这船身却是任谁也听不到。夏末湖水寒凉,姜芙整个人落入水中,冷意包容全身,直往骨缝里钻,四周皆是细长的叶杆,错乱而生,眼前水泡成串升腾,环望各处皆是一片幽黑。朝前望,似无边的深渊,正张着大口要将人吞噬。姜芙长发散落在水中,与她衣裙一般散荡于湖中,有碎落的月光穿过湖面与水波相合照在她身上,纤美的身段显目,上面映的皆是湖水的形状,一如美异的水妖。旁人都以为姜芙蠢笨,实则她犯过的错从不会再犯第二次。少时两位表姐将她骗到小舟上,她见着深黑的湖水几乎吓掉了魂。虽后被人救下,可自打那之后她便偷偷去学浮水,靠人不如自救。前路暗黑,深不见底,可她仍旧义无反顾穿过丛丛荷杆朝深处游去。湖面花船上一曲琴音毕,仅剩欢语,方柳来到船头,目光望着荷中的那只小舟,轻拍了拍仇杨的肩,“是不是时辰太久了?”&——amp;ldquo;_”“不短了,好像那船也不动了吧?”“那要不要划过去,问问?”此时此刻方柳不太想打扰,可是就这么干靠着着实放心不下,干脆心一横,摆了桨朝前游去。离得相近时,那小舟当真是一点动静也听不见了。方柳眼看四周,此处无旁人,也不怕旁人听到暴露身份,于是大着胆子唤了一声:“殿下!”没人应。方柳再唤一声:“太子妃?”仍是没人应。方柳目光瞄向仇杨,二人对视一眼,那仇杨道:“是不是累了?睡着了?”“会吗?”方柳心下生疑,“太子殿下从来不是这般不仔细的人。”这些年明里暗里的不少刺客在他身边环绕,前些日子太子从宫中出来回府,路遇一个蒙面黑衣的躲在一颗大树后放冷箭,好险被方柳及时拿住才未出事。此地虽为湖心,可毕竟不是在太子府邸,安全性存疑,太子在外从不敢松懈,又怎么会轻易睡在外面。沉寂片刻,方柳越想越觉着不对,哪怕被打骂一场也好比出事,干脆将心一横,再将小船朝前划近。两只船头撞在一处,方柳伸手探了垂下的竹帘,这一看不打紧,只听下一刻,方柳的声线几乎划破天际。——“来人!护驾!”原本岸上侍卫匆匆乘舟赶来,将那只荷丛深处孤零零的小舟齐齐围住,月色的掩护下,无人发现,荷丛的另一端,有一抹妖异的身影悄然探出了头,慢慢朝岸边游去。岸边游人这时辰已经所剩无几,接岸的矮沿处,姜芙由如一只水鬼,探出头来。冷水沁透骨髓,在水中泡得周身惨白,纤掌搭在湿滑的岸石边,猛喘了一口气,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岸。正值一位路人行过,见了才爬上来的姜芙以为是水鬼,吓得原地跳起,“我的妈呀!”“”风一吹,彻骨的寒,湿衣贴在身上姜芙抱着臂连牙关都在打战。瑟瑟缩缩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近乎连不完整:“大嫂,请问这附近可有成衣铺?”“有的有的,就在前头,”那大嫂热情给她指了路,还不忘问,“这怎么还掉水里了?”姜芙低声道了谢,再未答旁他,颤着腿朝她所指方向行去。许是游得太久了,她用尽了满身的力,这会儿腿肚子都在转筋,风每吹一下,对她来说都是无穷的折磨。终到了成衣铺的幌子前,整个牙床子都快撞掉了,寻着里面的光亮迈入门槛,正听见柜上老板娘将算盘珠子扒拉得正响。一见人影入门,老板娘抬眼便笑,却见着这一身湿透的姜芙,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这哪来的花子,出去出去,别弄脏了我的地!”“掌柜,我要买成衣。”她站在原地不在前近,颤着手自玉带里掏出一小锭银子,亮在身前。一见了银子,老板娘才知不是叫花子,忙又转了笑颜,“哟,瞧我这老眼昏花的,将您认错了。”她人绕出柜台相迎,也不嫌着地湿。“您这是掉水里了吧?”连老板娘也这样想。姜芙点点头,且顺着她的话头道:“本来在岸上看灯,谁知脚底打滑,这样是没法子回家了,劳烦掌柜给我拿身干净的衣裳,要男装。”那一锭银子姜芙就搁在柜上。见她这要求有些奇怪,可银子在前,老板娘也不好多话,且她怎么说便怎么应,“好,您在这等着。”有了银子好说话,老板娘殷勤的厉害,不多时,姜芙就借着此处换了干净衣裳,老板娘甚至送了她一碗姜汤。姜芙不敢多耽搁,且喝了那碗姜汤便匆忙走了。她倒是没先急着出城,虽她从前很少出门,可在家中常读书,加上那两年在常来市井,不少城记杂事也都一一记在心里,乍一出来倒不至于乱了分寸。今日出来身上总共就揣了那么一锭银子,是她在太子府里能找到最小的一锭,方便带在身上的,可就派上了用场。若想走得更远些,还得要银子才成。对此,她早有准备,手臂上箍了两个素金环,脚脖子还各套了两个,腕上还戴了两只金镯子,无论何时,金子都是管用的。借着当铺尚未关门,她摘下其中一只镯子换了银票还有一些散碎银。虽不知金子几何,可她出门前打听了,当铺掌柜虽不太地道,却也没砸她太多,相差不过几两,她急着赶路也便没计较。算着崔枕安被人发现,再被人回府邸的时辰,下旨拿她应该还来不及。于是便趁着夜色雇了马车来到城南渡口。渡口走的都是商船,只要上了便一路不停,她到时,正有一艘待开的商船,可是船老大却拒了她上船的要求,借口只说是夜里不拉生人,不能随便出城云云。先前在外生活那两年,姜芙倒也同人学了些本事,凡事只要使银子就能成了七八。姜芙也不多话,只从身上掏了散碎银递到船老大面前,因是初回,姜芙手伸得有些远,动作有些直愣,不够灵巧,远远看着像要给他一拳。船老大一边说着不行一边将银子往怀里揣,最后还给姜芙单腾了个船舱。运货的商船的船舱自是同客船的比不得,出门在外,哪还有那么讲究,且有个落脚的地儿也就算了。舱内气味儿难闻,隐隐透着一股子汗酸味儿,也不知住过多少汉子。摆在窗下的那一张竹床上面的褥子似凝了几层油脂,黑油黑油的。姜芙捏着鼻子忍了许久才适应,最后掏了帕子铺在竹床上,隔了一层才肯坐下。虽在此处心有嫌弃,可仍在坐到床榻上的那一刻,这忙忙叨叨的几时才算安定。姜芙的一颗心在单薄的皮肉里狂跳不止。直到船矛启,船老大在外嚷了开船,姜芙透过窗看到岸影移动,渐行渐远,她的心才终落地。似梦一场,却让她无比兴奋。奔往自由的那股子兴奋。此刻水岸的那一头,崔枕安似个死人一样被人抬出小舟,放到了回府的马车里,血色四散,不知生死,崔枕安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他牙关紧咬,恶狠狠地从齿缝中挤出那个名字——姜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