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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9 章 第169章 帝国公主(第1页)

此时此刻可不是她二人独处,而是在鸣凤宫门前,众目睽睽之下,沈芷衣这样响亮的一巴掌可以说是半点给萧姝留面子的打算都没有。她应当感到难堪的。便连萧姝自己都以为自己会感到难堪,然而心里只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平静,轻轻抬手扶了自己脸颊,她的声音渺如烟霞:“倘若能不下贱,谁不愿有尊严地活着呢?臣妾也有一句话早想对殿下讲了沈芷衣几乎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萧姝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耻的,放下手时摊开自己手掌看了一眼,眼底的怒意也消失了个干净,道:“从很小的时候,我便想,这样娇纵任性的公主,换我我也做得。您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自然不知道为人臣、为人奴的难处沈芷衣没有说话。萧姝冲她嫣然一笑:“走吧,公主殿下皇帝沈琅与萧太后,的确已经等了有一阵了。临淄王沈玠也在。兴许是月前选妃的结果不大如意,虽然要下个月才完婚,可他的面色已经有些消沉,看上去不是很愉快。宫人在外先行通传,沈芷衣才从殿外走来,倒是一反往常的活泼娇纵,循规蹈矩依着宫廷的礼数来行礼,问安。萧姝在她后面进来。面颊上微微浮红的巴掌印虽不扎眼却也十分明显。面有恹恹的帝王坐在高处一眼就看了个清楚,眉梢跟着一挑,又看了沈芷衣一眼,唇角却露出笑意,可偏偏不问一个字,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如常与沈芷衣说话。萧太后也偶尔关照两句。只是她连萧姝都不看一眼。前朝风起云涌,萧氏因重查赣州赈灾银一案被人搞得左支右绌,种种证据竟跟自己长了眼睛似的往外头蹦,不得不使萧太后怀疑,萧姝那日离开她慈宁宫后当夜便封了贤妃,是与皇帝有了什么交易。偌大一个皇室,人坐了济济一殿,关心和祝福的话说着,却都显得冠冕堂皇又无关痛痒。唯一有点人情味儿的或恐是沈玠。打从看见沈芷衣进来开始,他的眉头便一直皱着,一会儿担心路上的风沙,一会儿叮嘱沿路的饮食,几次开口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看上首皇兄与母后的脸色,到底还是强忍住作了罢。他并非皇族的嫡长,自幼在父皇、母后与皇兄的庇佑下长大,往日夺嫡也与他毫不相干,既不担负众望,也因此免于了明里暗里种种争端,反倒有多情的资格。可多情也受限于他的懦弱。沈芷衣往日只觉得这位王兄亲近好玩,今日人虽在局中却冷眼旁观,反而注意到了一些往日没有注意的事,看清了一些往日不曾看明的细节。一应叙话结束,又请香奉神,宣读御诏,授予大乾节符,以供沈芷衣到匈奴后以大乾公主的身份调和两国矛盾。待得礼尽,已过子午。京中豪门勋贵中有与沈芷衣交好者,诸如昔日仰止斋众多伴读,又或是平南王这般心思单纯的玩伴,都入宫来看她,与她同游御花园。萧姝虽曾在仰止斋伴读,却并未跟去,人只在假山旁远远看着,吩咐一旁的宫人道:“鸣凤宫原本加的守卫都撤掉,退守西北、东北两道宫门,若无本宫之令,谁也不得擅动。另派个人仔细盯着,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倘若来了,先来报我宫人实有些迷惑。萧姝却是垂眸敛尽眼底利光,也不再看御花园中众人一眼,便返回了自己的宫室。姜雪宁姗姗来迟。一路经过几道宫门,只觉除却张灯结彩之外,倒与以前每次入宫没有什么差别。上一世沈芷衣奉诏和亲时,她已经被选为临淄王妃,待在自己府中只等着完婚,且沈芷衣恨她捉弄她与她并不亲厚,她自然巴不得这碍眼的小姑子早走早好,哪儿还会来宫里为她送行呢?是以也无从对比前世与这一世有何不同。但宫里却有郑保。才过两道宫门,还未走进御花园时,迎面便看见郑保从乾清宫的方向来,擦身而过时飞快说了一句:“贤妃调动守卫,请君入瓮。替身已暗潜鸣凤宫,酉正三刻公主凤驾出宫,姑娘须在酉正二刻事毕,使公主扮作宫人从顺贞门走,姑娘也请自己尽快离宫酉正三刻是钦天监算的吉时。春日昼夜长短相近,酉正三刻正是日隐月初,由阳转阴。可姜雪宁琢磨,大抵与勇毅侯府半夜流放一般,民间对和亲之事颇有非议,朝廷怕大白天人太多闹出什么乱子不好处理,索性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时间改到晚上。她闻言只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便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宫人们自引她到御花园中。沈芷衣见了她,若无其事地埋怨她来得太晚。姜雪宁便红着眼眶说,那就罚臣女留下来多陪陪公主。众人在奉宸殿进学时便知道,乐阳长公主对姜雪宁多有偏爱,这么大座靠山要走了,姜雪宁自然舍不得,这般惺惺作态也没什么可疑之处,多留下来说会儿话自也应该。而他们来得早,且二人说不准要讲些体己话,临到日头西斜时,便都一道告辞,说将在城门外为公主送别。众人在时,姜雪宁尚且能绷住一张脸,不让眼泪掉下来。众人才一走,她便拉了沈芷衣的手,哀哀唤一声:“殿下暮春已至,御花园里盛放的花其实已没剩下多少了。浓阴遍地,余晖斜照。宫人都站得远远的,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朋友们也都散了,竟只余下满园的冷清。沈芷衣华服在身,重重赘饰却有些过于繁琐,压在她头上肩上,颤巍巍地晃悠。她笑看姜雪宁:“先前苏尚仪说要找你来为我上妆,我便说宁宁一见了我就要哭鼻子,方才见你没哭我还以为自己料错了,没成想你半点不争气日尽已是酉正。姜雪宁哪里还有心思接她的打趣,眼泪都不及擦一下,只拉着她要从这亭中起身,道:“殿下,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您快跟我一道,先回鸣凤宫吧沈芷衣一怔:“怎么?”姜雪宁向周遭一看,只远远看见有个小太监朝这边探头探脑,猜是宫里来监视的人,心底便冷笑了一声,断然道:“一应事宜已经安排妥当,您同我回到鸣凤宫中,换过身份改头便可出宫。和亲之事,自有最好的人来善后。只要您能安然出宫,余事便十拿九稳!”她攥着沈芷衣的手往前走。可走出去两步之后才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阻力,回过头去,竟见沈芷衣立在原地,用一种迷惑的神情看着她。这一瞬间,姜雪宁心底陡地一突。沈芷衣重复了一遍:“出宫?”姜雪宁感觉自己一颗心都被一根脆弱的弦高高悬在了半空中,连声音都被带得颤抖起来:“是啊,殿下不记得了吗?那天我曾问过您的沈芷衣似乎想不起来。姜雪宁在入宫之前,想过自己入宫之后会面临的种种情况,不管是事情的败露,还是萧姝的堵截,可没有一种设想能与此时此刻对上。她感觉哪里出了差错。那一天晚上沈芷衣的回答还历历在耳,她向她重复起来,提醒她:“就我生辰那日,在殿下宫中饮酒,我问殿下不去和亲逃得远远可好,殿下回答了我,还说恨生帝王家……”天色暗了。御花园里的宫灯亮了。远近有些鸟语虫声的喧嚣,却衬得此刻越发冷寂。沈芷衣恍惚了一下,一盏又一盏宫灯倒映在她瞳孔里,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影子,并不能带来多少温度。眨眨眼,眼角下那一瓣樱粉轻颤。像极了一滴粉泪。她到底是记了起来,心下动容,红了眼眶,笑时却觉满腔苦涩,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姜雪宁那微冷的面颊,含着泪道:“傻宁宁,你都说是饮酒,那些话都是醉话呀!怎可当真……”“啪”地那么一声,那根弦,终于是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崩断了,姜雪宁悬在高处的那颗心摔了下来,摔痛了,摔醒了,也摔麻木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脑海里是混沌的一团乱麻。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她才禁受不住般地退了一步,如坠扑朔幻梦似的道:“怎么会呢?去鞑靼和亲,殿下分明是不愿的。这不该您去,也不能您去。既然不愿去,又为什么要去?我都安排妥当了,您只要回鸣凤宫,换一换便可逃离这四方宫墙,不由之命,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呢?”沈芷衣没有想过,她把自己的醉话当了真,几经压抑,眼泪还是在眼眶里滚烫。竭力仰头,不使眼泪跌坠。缺月一角挂上疏桐,请冷冷的霜辉覆在她本来苍白的面容上,却因颊边精致的一层胭脂而有了一种奇异的晕红。风吹来,广袖猎。她想自己不该辜负宁宁这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的筹备,该由着自己以前天真放纵的性情一走了之,可偏偏有一种更沉、更深的东西,压在她的肩上,沉入她的心底。这一时,姜雪宁竟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看不明她的目光。只有她沙哑的嗓音。沈芷衣慢慢道:“天底下谁都有资格逃走,可我不能,也唯独我不能姜雪宁不解极了。沈芷衣却立在那台阶之上,自嘲而悲哀地一笑,月华铺满身,平添一种难言的厚重:“人常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实则话该反过来讲,食生民膏为生民计。皇帝的宝座,皇室的尊崇,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下赋税,万民徭役,锦衣玉食以供,顶礼膜拜以求,将自己当做牛马,将皇族奉为神明。我在宫中,素性骄横,所知不多,可你在市井,长于乡野,见多忧难,该是知道的。战事若起,国有大贼,忠良无继,战岂能胜?皇族倾覆事小,黎民受苦罪大。不管朝廷内里如何坏朽,我终究是这座帝国的公主……”姜雪宁彻底愣住。她心里面终于冒出了一个前世从未有过的想法。沈芷衣则慢慢闭了闭眼,似乎想压一压心底翻涌的情绪,又或者让自己鼓起的那一腔勇气不要退却,续道:“宁宁,我并非出于什么深明大义。只是怕,怕极了姜雪宁喉咙堵了,说不出话。沈芷衣注视她,眼底已多了一分往日不曾有的凛冽与坚忍:“我怕,怕今日在运命降临时逃跑,从此不战而败,沦为一介畏首畏尾的懦夫;我怕,怕自己在责任到来时躲避,他日生灵涂炭,在婴孩哭声里挺不直脊梁!”上一世,沈芷衣是怎么去鞑靼和亲,姜雪宁并不清楚,只知道昔日明艳的公主,已沉睡在棺椁之中。她从没想过这样一种可能——这位往日刁蛮娇纵的公主,是自愿前往!上一世是她女扮男装,使沈芷衣错爱了她,又恨上了她;这一世她接触沈芷衣,说是真情,实则更多出于趋利避害的讨好。她想救沈芷衣,只是想要回报对方施与的恩情。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荒谬,有多可笑,又错过了多少……话到这里,姜雪宁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执着,再强求,毕竟一个人想法既定,旁人又怎能改变?可就是不甘,就是不愿。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奔赴那魂丧的命运,半点不加阻拦吗?她拉住了她的手,近乎哀求般地道:“别这样,殿下,别这样。不管是不是醉话,你答应过我的,我带你出宫,我带你走!”沈芷衣眼泪滑落:“只当那是个永无结果的奢愿吧她转身就走。只怕自己多看她片刻,都要心软改悔。姜雪宁却追了下去,终于控制不住地喊道:“鞑靼狼子野心,和亲不过缓兵之计,这本不该是殿下背负的代价!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可能会——”沈芷衣脚步停下。她到底是不敢说出那个字来,只恐自己一说便成了真,望着她背影,颓然道:“殿下,去国万里,归途遥遥,我只是,只是怕您去太久,想你时也见不着庭花落尽,树影斑驳。园角那一树珍贵的绿梅有着嶙峋的枝条,像极了雁门关外无人收殓的白骨。空气里却有栀子的甜香。沈芷衣背对着姜雪宁,望向墨蓝天际那一轮缺月,环视周遭,过了好久,才回眸看她一眼,却并无多言,只是倾身捧起树下一抔松软的泥土,走回到她面前。然后将这抔土放入她掌心。说不上是轻飘飘,还是沉甸甸。她想姜雪宁笑,一双眼灿若星辰:“宁宁,别去送我。待得他日,燕临率大乾铁蹄踏破雁门时,带着这抔故土,再来迎我还于故国,归于故都!”泪水陡然模糊了视线。酉正二刻,沈芷衣再不停留,从那一线明亮的宫灯旁边走过。等到她身影都快消失,姜雪宁才跌跌撞撞往前追了几步,可眨眼黑暗中已什么都看不清了:“殿下,我向您允诺!”那嘶哑的声音撞破了黑暗。殿下,我向您允诺——他日铁蹄踏破雁门时,我将带着这抔故土,迎您还于故国,归于故都!我向您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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