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是为兄弟两肋插刀者,往往还要被兄弟和兄弟的心上人插上两刀,吕显觉得自己小命休矣。他心头憋闷,又不敢把锅甩回去。开玩笑,姓谢的胳膊肘都拐出了天际,能信他?他敢说姜雪宁一句,天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吕显绞尽脑汁,想为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岂料谢危看起来并无什么异常,反而轻若浮尘似的一笑,续道:“既然不闲,那还不赶紧回去忙?”吕显顿时一愕:“诶?”谢危却是看都不再看他,径直转向姜雪宁道:“此行我回金陵,乃是回乡祭祖。与你同路,明面上只说机缘巧合遇到,本与姜侍郎姜大人有故旧,便顺路捎你一程。所以这一路并不直奔边关,先按回京的路走,什么时候再改道向西,路上再看姜雪宁也是错愕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本她就疑惑,谢危这样的天子近臣,一朝离开京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倘若没个合适的理由,只怕不好。倒是忘了,这人明面上乃是金陵谢氏的子弟,回金陵祭祖是个再充足不过的借口。而与她同行,也好解释。毕竟她离开京城已有两年,姜伯游要接她回去也说得通。这人倒是,任何时候都思虑周全……拿自己当挡箭牌呢。姜雪宁心里嘀咕,面上却很快答应了一声:“好谢危便道:“这便启程吧姜雪宁本来就没下车,此刻又答应一声,便要钻回车里。不过临转身时,却没忍住瞅了吕显一眼。真是,看这人方才如临大敌的架势,搞得她以为是他们无意中犯了谢危什么忌讳,要出点什么大事,让她跟着紧张了一把。结果啥事儿没有。这人没毛病吧?这一眼虽然简单短暂,可吕显何等精明之人?一愣之后,立时回过味儿来,品出了其中的怀疑与不屑,一时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气得干瞪眼。也不知是不是觉着这场面有趣,谢危笑了一笑。吕显更觉闷得慌了。刀琴剑书都在,一人赶车,一人骑马。随行的还有先前在观澜楼下看见的那十数名身着劲装的护卫,个个高手,都跟在了两驾马车旁边。这会儿天天刚亮,城门口笼着一层薄雾。谢危也上了车去。一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了城。诚如谢危所言,倘若他们直奔边关,落入有心人眼中,难免露出端倪,只恐误了大事。所以此行并不朝西北方向的滁州而去,反而是上了去往扬州的官道。姜雪宁昨晚没睡好,马车上正好补觉。这两年她出行不少,所以车厢里打造得很是舒坦,倒也没什么颠簸的不惯。只是睡醒之后,便觉无聊。一开始还撩开车帘朝外头看看,可江南风光也无非是这样,天上既不会长出树,地上也不会飘着云,看多了便觉得没什么稀奇。这一路除了赶路,就是歇脚。人倒有大半时间都在车上。她只好看书。毕竟提前也料到了路途遥远,所以带了几本闲书路上看。可一则车上看书格外费眼睛,二则闲书也不怎么禁读,才过六七天就已经被她翻得差不多了。“唉,无聊……”躺在自己车厢里,姜雪宁把最后那本书扔到了角落里,盯着车厢顶上木质的纹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掀开车帘一看,外头是衰草遍地。这段时间他们一路往北,已经走了上千里路,江南的风景也渐渐改变,天气也越来越冷,远山的红叶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寒霜。谢危的马车就在前面不远处。这一路他们除了在驿站或者客店停下来打尖歇脚,几乎都待在自己的车上,很难碰上面,倒跟不认识似的,话都很少说上一句。实在闲的时候,姜雪宁偶尔也会想到这个人,思考一下与这个人有关的问题。比如,她真的知道谢居安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毫无疑问,这人便像是那山上的大雾。难以琢磨,无法揣度。他行止有度,甚少轻慢,身上有着与生俱来似的矜贵。纵使她知道他上一世曾造了多少杀孽,又是何等心狠手辣,也很难否认,他的确配得上世人“圣人遗风”之称道。有时,她甚至会想,当时别馆里对着谢危,她到底是愤怒多一点,还是失望一点?以势压人,机心算计,一副冷酷心肠,为了保全大局才带着她去边关营救公主,固然让她有一种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愤怒。可往深了去想,未尝不是她对谢危存有希望。好像觉得他不该那样。尽管他绝不简单,可姜雪宁潜意识里仿佛认为,谢居安危险归危险,算计归算计,却有自己的底线与原则,绝不与那些真正的阴险小人同流。盯着前头那辆马车,姜雪宁出了会儿神,待得一股冷风吹到面上,才回过神来。她想这么多干什么?总归救完公主之后,桥归桥,路归路,躲得远远的就好,谢危是什么人都同她没干系了。还是想想怎么度过这漫长无聊的路途比较合适。这么琢磨,姜雪宁的目光就自然地落到了一旁刀琴的身上。蓝衣少年背着弓箭,骑马跟在她马车边。她趴在窗框上喊:“刀琴刀琴回过头,便看见她朝自己勾手,下意识先向前面谢危的马车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调转马头,与她的马车并排而行,靠得近了些,问:“宁二姑娘有吩咐?”姜雪宁眨眨眼:“你会下棋吗?”刀琴身子一僵,道:“会,一点姜雪宁顿时两眼放光:“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上车来!”刀琴眼皮直跳:“您想干什么?”姜雪宁也不知他这算什么反应,怎么也跟吕显那怂包一样如临大敌的架势?她纳闷归纳闷,却是直接将自己车厢里放着的一张棋盘举了起来,道:“路上太无聊,来陪我下两把刀琴:“……”他幽幽地看了姜雪宁一眼,只觉自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实在没那胆气再接半句话,干脆没回答,直接一夹马腹,催着马儿往前去。姜雪宁原想谢危身边的人对自己也常给几分面子,言听计从的,一看刀琴有所动作,还以为他是要答应,哪里想到他直接走了?再定睛一看,这厮竟朝前面谢危马车去!人超车窗靠去,似乎贴着车厢同里面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姜雪宁还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无语道:“就下个棋都还要请示过你们先生吗?”刀琴望着她:“先生请您过去“……”只一瞬,她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然后慢慢崩裂。迎着姜雪宁那注视甚至控诉的目光,刀琴一阵莫名的心虚,慢慢把脑袋低了下来,小声重复:“先生请您过去,就现在姜雪宁体会到了久违的想死的感觉。她慢慢放下棋盘,让车夫靠边停了下车的时候,只冲刀琴扯开唇角一笑:“对你们先生这样忠心,我可算记住了刀琴不敢回半句。姜雪宁去了谢危车里。一掀开车帘,就瞧见了车里摆着的一张棋盘,黑白子都错落地分布在棋盘上,谢危手中还拿着一卷棋谱,竟是在研究棋局。她一进车来,气焰便消了,小声道:“先生有事找我?”谢危撩了眼皮看她一眼:“不是想下棋?”姜雪宁顿时像吃了个黄连。谢危闲闲一指自己面前的位置:“刀琴说你无聊,坐吧我是无聊,可不想找死啊!刀琴到底怎么说的?姜雪宁心中咆哮,可对着谢危,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到底还是坐下了。谢危问:“想执白还是想执黑?”姜雪宁看向棋盘,觉得头晕。谢危道:“白子赢面大,你执白吧姜雪宁倍感煎熬:“能,不下围棋吗?”谢危正去要去拿白子棋盒递给她的手一顿,看向她,眉梢微微一挑:“那你想下什么,象棋,双陆?”姜雪宁弱弱举手:“五子棋行么……”谢危:“……”为什么忽然有种把手里这盒白子扔她脸上的冲动?姜雪宁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谢危!这可是谢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谢居安!她居然敢跟谢危提议说下这种小孩儿才玩的五子棋!可……围棋那么费脑。她真的不想。说完“五子棋”三个字后,姜雪宁把脑袋都埋了下去,想要避开谢危那近乎实质的目光。谢危有好半晌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开始收拾原本摆在棋盘上的棋子,白子黑子分好,重新将一盒白子搁到她手边上,道:“下吧姜雪宁抬起头来:“下什么?”谢危眼角一抽,轻飘飘道:“你不下,我便把你扔下车去姜雪宁打了个激灵,二话不说摸了枚白子,摁在了棋盘正中。这是天元。若是围棋,敢下在这个位置的,要么是傻子,要么是天才。但很显然她两者都不沾。她小心翼翼看向谢危。谢危盯了那棋子片刻,才摸出一枚黑子来搁在她棋子旁边。姜雪宁一看:妥了,五子棋的下法!她心里于是有点小高兴,立刻纯熟地跟了一手。谢危下围棋很厉害,姜雪宁是知道的。不过她想,五子棋比围棋简单,谢危棋力虽然高在这种简单的棋局下却未必用得上,等同于她将谢危拉到了自己的水平线上,完全可以凭借经验打败对方。只是下着下着,棋子越来越多,需要顾及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她只注意着右上角,却没想到左边左边棋子已经连成了阵势,谢危又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便连出了五颗。她输了。姜雪宁憋了一口气,想自己差得不多,并不甘心,便道:“再来再来谢危瞧她一眼,也不说什么,同她一道分收棋子。两人又下了一盘。这一次姜雪宁还是差一点,被谢危抢先了一步,大为扼腕,心里很不服气。一直到第三盘,她苦心经营,竭力掩饰,绞尽脑汁地往前算计,终于放下了自己诱导谢危走错的一步棋,然后不动声色地望着谢危,看他会不会发现。谢危似乎没察觉,真把棋子放在了她希望的位置上。等他手指离了棋子,姜雪宁终于没忍住笑了一声,立刻把自己早准备好的下一步棋放了上去,道:“哈哈,先生你中计了,这一盘我赢了!”谢危照旧不说什么,面容淡淡。可落在姜雪宁眼底,这就是强撑要面子。她可不在乎。高高兴兴收拾棋子,倒是忘了自己刚被谢危拎过来时候的不情不愿,一心一意计较起眼前的胜负来。总的来说,还是谢危赢的多。可隔那么三四盘,偶尔也会输上一把。姜雪宁输的时候,都紧皱眉头,赢的时候也不特别容易。也正因如此,格外难以自拔。下得上瘾。尤其是偶尔能赢谢危一盘时,欢欣雀跃之情难掩,无聊苦闷一扫而空,简直别提有多快乐。第十三盘,终于又赢了。搁下决胜一子定得乾坤时,姜雪宁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她乐得很:“先生围棋的棋力惊人,换到五子棋这种小孩玩意儿,可派不上用场了吧?您这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我这叫,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谢危看向她,又低头看棋盘。风吹起车帘,午后深秋的阳光懒洋洋照落一角黑白错落的棋子上,每一颗棋子都流淌着莹润的光泽。于是顺着这束光,他朝外看去。山川河岳,沃野千里。南飞的大雁从远处掠过。听着她那句“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他唇角终是浅浅地一弯,三五明光投落眼底,在瞳孔的深处只酝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静平和。连那墨画似清隽的眉眼,都如远山起伏的轮廓一般,缓缓舒展。姜雪宁正要收拾棋子,抬头这么看了一眼,只觉一团冰雪在眼前化开,竟不由为之目眩神迷。这样的谢危,委实太好看了些。这一时,她鬼使神差,也不知是哪处心窍迷了,由衷地呢喃了一声:“若先生永远只是先生,就好了……”“……”谢危听见,转过头来看她。唇边那点弧度,慢慢敛去。姜雪宁方才实是恍了心魂,心里话说出声也不知道,直到他目光落到自己脸上,才陡然惊觉,身形立刻变得僵硬。谢危面上已无表情。先前那使人迷醉的温和,好像都成了人的错觉一般,他漠然垂了眼帘,只道:“你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