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以前他对她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姜雪宁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句,于是只能迷惑地看着她。但燕临只是笑了一笑,并没有再多言。只这一耽搁,这一支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军士,便已经来到了近前,轻而易举与忻州军呈对峙之势,若论兵力,竟然未必输上一筹!吕显眼皮都跳了一下,看向谢危。谢危只看着,没作声。然而沈琅却是欣喜若狂,再无先前在谢危面前委曲求全的姿态,那种帝王的风采突然间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让他振臂大笑:“我就知道,到底是我皇族的血脉!绝不会辜负我一番苦心!”忻州军上下顿时如临大敌。可谢危似乎并不意外。他凝视着沈芷衣,只一笑,轻轻抬手向身后一摆。燕临看他一眼,便对全军上下道:“为公主殿下让路这命令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从边关到京城,一路征战下来,作为他们的统帅,燕临已经建立了足够的威信,根本无须解释一句,所有人虽有困惑,也还是迅速如潮水一般退开。原本被围得铁桶般的太极殿前,便让出了一条道。沈芷衣看向谢危,也看见了角落里带了几分疑惑望着她的姜雪宁,那一刻,她脚步有片刻的停顿,然后便垂下眼帘,竟无半分畏惧,带着一队黑甲兵,如同一支利箭般,从忻州军阵中走过。援兵既来,沈琅还有什么惧怕?这都是当年先皇曾遭平南王谋逆一役后,为了防止此类叛变再次发生,所留下的后招!用皇帝的私库,秘密于直隶、天津两地交界之处豢养军兵!世代只听命于皇族,非皇族血脉持兵符调遣不能动!他只觉胜券在握,倒觉得这个自己以往看不起的妹妹,前所未有地顺眼,于是向着谢危冷笑道:“你以为朕当真会束手就擒吗?早在得知忻州生变时,朕便有心筹谋,使周寅之给乐阳送去了半枚兵符。三日前,朕又在诸多朝臣中左挑右选,派了张遮送去剩下的半枚兵符。周寅之狡诈,朕许以重利;张遮清正,朕晓以大义。他们二人绝对能够保守秘密,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把这两件事做成!”张遮清正,保守秘密?前半句谢危是同意的,只不过后半截么……他想起那日这位刑部侍郎一点也没遮掩地坦荡道明自己来意,陡地笑了一声,竟向姜雪宁看了一眼。沈琅对此却是半点也不知晓,目光从地上那躺倒的尸体上一掠而过时,屈辱之色便浮现在他眼底,使得他一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这一时便径直下了令。他刀指谢危,朗声道:“天教与忻州军合谋叛乱,尔等速速将贼首拿下,为朕平乱讨逆!”太极殿前原本就有不少的兵士。皇帝一说援兵来了,所有人都振奋起来。几乎在沈琅一声令下时,他们便操起刀枪,朝着前方冲杀而去!忻州军与天教这边更是下意识以为大势不好,早已如一箭紧绷在弦,一触即发!持刀剑者怒发冲冠。后方的弓箭手更是数千支雕翎箭如雨激射而下!太极殿那点兵力,又如何能与忻州军相比?更何况对方占据弓箭之利。顷刻之间,沈琅身后便倒下了一片,他面上忽然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愕然——因为,在他一声令下之时,立在台阶之上的沈芷衣,竟然只是闭上了眼睛,纹丝未动!沈琅蒙了:“乐阳,你在等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他暴跳如雷,扯着嗓子叱骂沈芷衣身后那些同样未动的黑甲军:“你们,都是饭桶吗?!朕叫你们讨逆!”那些黑甲兵士面上也并非没有犹豫之色,只是沈琅刚杀过自己血亲,又是这般疯魔之态,简直让人头皮发麻。他们的目光都看向沈芷衣。沈芷衣始终没有发令,他们便都扛住了叱骂,一动不动,默不作声!谢危冷眼旁观,饶有兴味。沈琅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他换了称呼:“芷衣,你想做什么?”沈芷衣看见了地上的尸首。而她的兄长,手上拿着染血的刀。不难猜出,这里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是和亲那一日,她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与失望:“你又做了什么?”沈琅道:“是朕让人将兵符交给了你!你身上流淌着皇室的血脉,就该肩负起自己的职责!难道你要看这江山白白落到外人手中吗?”沈芷衣冷笑:“我难道没有负吗?!”她在宫里时,性情虽然娇纵,可从来也算是温顺。这突然之间的反问,几乎让沈琅愣住。他面色铁青:“你什么意思?”沈芷衣有些悲哀地看着他:“你残害忠良,边关动荡,可去鞑靼和亲的那个人,是我!你身上固然流淌着皇室的血脉,甚至高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可你做的哪一件事,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天下之主,万民之宰,凭你也配么!”变了。这个皇妹变了。沈琅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以前所做下的一切事,或许都不足以使他万劫不复,可眼前这一件,却或恐将葬送他原本筹谋好的一切!他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沈芷衣大声道:“我知道!”沈琅双目赤红:“我让周寅之与张遮带给你的话,你都忘了吗?”沈芷衣道:“正是因为我没有忘,所以今日才会来!”谢危在旁边听了半晌,突然觉得他们皇室,也有那么几分意思。沈玠却已经不知道他们俩到底在争论什么,萧太后与萧姝的尸体都已经变得冰冷。方才的箭矢甚至落在他身边。谁也没来关注他,只有人群边缘的方妙着急,趁着无人注意,将他拉到了一旁。沈琅则看着沈芷衣不说话。因为情况几乎已经比他所想的最坏的情况还要更坏!自己竟白白将黑甲军拱手送人!可沈玠不堪用,其他亲族他信任不过,这才想起了沈芷衣,彼时她在忻州,又兼有当年毅然和亲的民心,理所当然便觉得同为沈氏血脉,沈芷衣该站在他这边。但他想错了。沈芷衣回想起信上那些话,还有刑部那位张大人带到的话,只觉自己此前的一生全由旁人拨动,一时竟有无限的感怀,便慢慢道:“你让人带的那些话,都很对。弱肉强食,若为鱼肉,便不能怪旁人作刀俎。所以今日,我来了。只不过,不是为你而来沈琅牙关紧咬。沈芷衣看着他道:“我为自己而来在她说出这一句话时,沈琅那仅存的一线希望便也破灭了。绝望使人疯狂。他紧紧扣着那柄刀,竟然朝着沈芷衣冲去。然而原本就围在周遭控制局面的忻州军,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也不知是谁脚快,竟然一脚将人踹倒在地!近些年来,方士们进献所谓的“仙丹”,他又不断服用五石散,原本算得不错的身体早已经被药石与纵欲掏空。这一脚力道下来,他腿骨几乎折断,趴伏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一张脸更是彻底变得狰狞。然而所有的怒气都是冲着沈芷衣去的:“你怎么敢?你姓沈,你身上流着皇族的血脉,你怎么敢这种时候落井下石?!”沈芷衣眼底的泪滚出来,只问:“我去和亲,自该是我身为一国公主所应当,是我自愿;可你们作恶在先,昏庸在后,软禁我、逼着我去往千里边塞、蛮夷之地时,可曾想过,我也姓沈,我身上也流淌着皇室的血脉?!”这一句,到底是透出了几分恨来。沈琅的刀落到地上,人虽爬不起来,却叱骂不止,哪里还有片刻之前嚣张的姿态?谢危走过去,捡起了那把染血的刀,叹一声道:“看来没有人能救你了沈琅厉声喊:“沈芷衣!”沈芷衣闭上了眼,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只是这两年来的所见,已经让她清楚明白地知道,有的人该活,有的人只配死。但沈琅到底算她兄长。这一刻,她缓缓睁眼,看向谢危,放低了自己的姿态,请求他:“恳请先生念在往昔情面,留他一个全尸吧谢危凝视着她,竟然笑了一声,答应了她:“好啊然而下一刻,手起刀落!如瀑的鲜血溅红了所有人的眼,一颗脑袋骤然落下,骨碌碌地蘸着尚温的鲜血滚到了沈芷衣脚边,一双眼正好翻过来,其态狰狞可怖!众人回神时,沈琅已身首异处。有些文臣已经受不住这般血腥的场面,捂住嘴强忍胃里的翻涌。沈芷衣身形僵了片刻。在低头看清沈琅那一张死不瞑目的脸时,垂在身侧的手指,到底还是紧握着颤抖了起来。她抬首看向谢危——这就是他答应的“留全尸”!这时便是最迟钝的人,都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了:分明不是一定要生死相争之局,谢居安何以非要做到这般残忍决绝的地步?连姜雪宁都愣住了。好像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已在暗中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