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固师从子丑学仁义,十年学成,出山,宋王拜为司徒。除了儒家圣人这一身份,邹固还是纵横大家。天下圣人,又有几人两重身份?
孟兰一言,绵里藏针,明为吹捧邹固内外兼修,实则轻蔑。外人只知晓子丑两徒为孟邹二圣,却少有人深究为何是孟兰在前,邹固在后。
珏喜欢听孟先生讲道理,孟先生的话,句句都是大道理。行宫不是天子诸侯便是圣人,起先他还羞怯,见着孟先生后便心安多了。
天下谁人识子珏?天下谁人不识孟邹?众人只看了珏一眼,便不再理会这个稚子祭酒,只专心听孟邹二圣论道。
孟邹二圣论道,论的既是儒学,又是天下道义,更是治国平天下。
整整三个时辰,孟兰与邹固以洛邑学宫为棋楸,以天下道义为棋子,面对而弈。
孟邹对弈,诸侯皆是看客,赫天子与宋王身处局外,又深陷局中。
“刀兵可以定国,却不能治国;诗书可以治国,却不能保国。唯有刀兵与诗书并举,天下可保可定。”邹固说道。
刀剑与诗书并举,这是邹固的强国之策,宋王奉为圭臬。宋有司徒邹固为诗书治国,有兵圣施慧、剑陵缪苦为刀剑定国。刀剑与诗书并举,宋国国力数一数二。
邹固想看孟兰如何辩驳,黎室式微到极点,大黎王朝天下九州,诸侯代天子分而治之;八荒四方,宋向北征伐,草木生长之地,寸寸纳入黎土;胡塞铁骑二十万,荡平西境;楚国南征百越,扩地千里;东海浩渺,航船行多远,天下有多大。
岂止定国,黎室式微,然而大黎王朝疆域之辽阔却是前所未有。是赫天子之功?是诸侯之功!
赫天子近乎窒息,邹固与孟兰对弈,这是天下首圣之争。邹固自诩为君子,君子不争,他却咄咄逼人争得面红耳赤。邹固争的是天下首圣之名,争得是天下道义执牛耳者。学宫祭酒,该由大德大能的人才能担任,痴儿不过是权宜之计,诸侯心照不宣。天下大德大能,除了儒与纵横两家圣人,还能有谁?
一人两圣,天下少有,不是没有。
君子有所不争,君子有所必争。孟兰不得不争,既是天下道义,又是黎室国祚。学宫祭酒,他不得不争。
孟兰不回答只是问珏:“珏,你现在是学宫祭酒,你说的话,便是道义。你来说,刀剑与诗书该如何?”
珏小脸红扑扑,不懂祭酒是什么,以为孟先生在考他。
“惟谷子与诗书可养人。”珏只记得这一句,这是娘亲要他记住的。
孟兰击掌,哈哈大笑,顺着珏的话说下去:“天子黎民,先生后养,然后教化,最后定天下。民以食为天,黎民休养生息,首先便是不违农时。西南三国互相征伐间,定下君子之约,秋收休战,不起战事。蛮夷尚且如此,何况大黎?天子行天子之事,诸侯行诸侯之事,黎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天子何为?诸侯何为?黎民是水,天子诸侯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之本,是天子?非也,是黎民。以民为本,国祚永存;生民不养,国运殆尽。”
说完养民,孟兰口渴,珏端着一杯茶请孟兰饮茶。孟兰连饮三杯,继续说:“轻徭薄赋,勿违农时,五谷丰登,黎民得以生养,再谈教化。师兄提到枳国是蛮夷之地,可是孟兰在枳国所见所闻,并非如此。日覃伯贤有女名杜若,有婿江望舒,为枳江侯。江侯起于草莽,文过孟兰,武比缪苦。枳蜀两国战乱不止,江侯谏《上养民疏》,既是养民,又是教化。民先生后养,然后教化,仁义礼信,忠诚孝悌。人是万物之灵,因为教化。若是不识仁义礼信,不懂忠诚孝悌,那与野兽有何区别?诗书经典,便是教化的依据,诸代圣人,立言立行,为后来人立经典,师兄是诗书大家,孟兰懂的道理,师兄应当更懂。”
珏再倒茶,孟兰再饮茶三杯。孟兰不喜酒,反而喜茶,因为茶性苦,民亦苦。
邹固很有耐性,等着孟兰继续说下去,刀兵一说,他知晓几分?
孟兰不懂刀兵。
“民先生后养,然后教化,治国平天下,足矣,”孟兰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天子分封诸侯采邑,这是行天子事。诸侯也应当行诸侯事,生民、养民、教化。然后如今天下诸侯征伐两百载,这是刀兵之利。诸侯不肯行诸侯事,天子亦不必行天子事,于是需要以刀兵挡刀兵。孟兰听闻,昔年萧国伐中山,中山国运岌岌可危之际,潜龙伏白出世,一年灭萧。中山有伏白,天下利器,却深藏不用,为何?子匡仁义,不想生灵涂炭。天子有大德,分封土地。诸侯食天子采邑,应当感恩戴德,对上勤王,对下保民,而非以刀兵之力征伐天下。刀兵所利之国,民困国乏,国运不久。亡萧在前,前车之鉴,后车之师。铜铁不该铸刀兵,而是斧镰,用以养民。”
孟兰不学刀兵,自然不懂刀兵。天下本就不该有刀兵,自然不必学刀兵。
冬至,珏当了学宫祭酒,诸侯并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孟兰,钦佩之余更多的是忌惮。
国有三公,三公俱是柱臣。老三公俱死,新三公里,子汤根基尚浅,宋骁本就有不臣之心,孟兰自远方回黎,天道生异象,天生圣人,德高才高。
“太师,孤有太师,天下有幸。”赫天子心悦诚服,尤其是望着宋王宋骁不再气焰嚣张的时候。好久没有这般畅快了。
“天子行天子之事,臣子行臣子之事。”孟兰回答。
“只是太师言辞过激。”赫天子说出心里担忧。琅轩之死,处处留疑,琅轩是圣人。前车之鉴,赫天子不敢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