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棋局室内的两个人齐齐沉默下来,似一潭静水,仅听外头风雪折枝。在崔枕安说这句话的时候,钟元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她人呢?”“我在山鸣关受伤那日,她便走了,”很是难得,崔枕安头一回能这般心平气和的同钟元讲话,且语气中还带着自嘲“毫无留恋,或许你应该知道她在哪里。”自然,钟元自然知道。他想,现如今姜芙应该已经到了沣州,且已经发现当初自己同她讲的是假话。那根本不存在的双坟,根本不存在的一切心下宽慰,钟元眼珠定在棋局上,“我不知道。”不同于崔枕安心思阴狠,钟元虽也伪装这么多年,可他与自己相比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儿,扯起谎来亦与姜芙有异曲同工之处。那便是两个人在撒谎时都不会望向旁人的眼睛,目珠躲闪,一窥便知心底。虽明面上说不知,可崔枕安自钟元那里探到了丝胸有成竹的意味,连日来恍惚不定的心竟也微浅安定下来。聪敏如他,已经猜到了。钟元定是知姜芙的去向。“崔枕安,”钟元稍宽心片刻后又抬眼,“你可知原本你胜券在握,可你走错了一步棋,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姜芙不是细作,也没有算到她的真心。”“如若当初你带她走了,她这辈子都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可是你没有。”钟元也不知为何要沉下心来同崔枕安说这些。原本他只要死咬着不知姜芙去向就可以了。这些一直是崔枕安不愿回想的事情,每想一次,便如芒扎心,人生最大的憾事并非未曾得到,而是得到了却又失去。抓不住,寻不回,无论他使出所有手段,用尽全身解数。“你喜欢姜芙?”崔枕安倒吸一口气,下巴微微仰起,两个男人头一回直面此事。这回钟元没有躲闪,即便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个完整的男子,同样端正身子,坐于崔枕安的对面,一字一句回道:“喜欢。”“少时她得见你一面,欢喜可抵数月,我见她亦是如此。或是你不会懂这样的心情,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的去爱一个人。”“若是真的爱一个人,是不计回报,只想那人高兴,快乐。哪怕不会以夫妻的形式在一起,只要见了,就会觉得幸福。”“一如当初,我时时想着要你性命,在你做质子入了旧府的半年里,我常可入府,并非没有机会,但我还是犹豫了,那时我若要了你的性命,我知道姜芙会伤心。我素来是个行事果断的人,但我竟为了姜芙露怯了。”这也是钟元生平头一次觉着自己愧对于许氏亡魂,明明他可以,却眼睁睁的见着机会从自己手里溜走一次又一次,最后险些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问他悔吗,悔的,可一想到姜芙,却又没那么悔了。“我若是个正常男子,我也不确定会不会放弃杀你,带着姜芙远走高飞。”钟元睫轻眨,内有伤情若丝飘动,“可我既不是正常男子,当年姜芙所爱,也不是我。”“崔枕安,你本立了一手的好局,”他苦笑着摇头,“人生当真是不公平。”明明按时间线他与姜芙相识更早,关系也更当亲近,可终不敌那个无意中救她一次的负心人。这一席话,讲说平常,无波无风,却又再一次创了崔枕安的心,“你怎知我没有爱过?”“当初我若不顾念姜芙,她一早就成了一具尸体。在旧府时我不是未曾心动,只是不敢。”“我生怕姜芙是他们给的迷魂药,一旦陷进去就会万劫不复,你既这么多年步步为营,何故不懂我的为难?”“后来呢?”钟元又问,“你回来之后对她都做了什么她才毫不犹豫的走了?”虽然这段时日钟元一直被关在偏院的高阁之中,但他是个通透人,有些事想想便也能明白。以崔枕安的心性,还能对她如何?无非是用强,无非是威逼利诱。“你为何不能对她好些?你可知道她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你丢她一次就算了,回来了还不能好好待她?”终,这句终于戳了崔枕安的痛处,原本还能强忍怒动之人终是撑不住了,单手抚于棋盘之上,手底的棋子纷纷散落,发出细碎的声响,“我一直在尽力弥补,我想让姜芙做太子妃,我要将她捧到高处,我要她得到这世上的一切!这还不够吗?”“你的心呢?”钟元声量也不由拔高,两个人一左一右似斗鸡,仿似下一刻便能撕打起来,“你以为这些是姜芙想要的吗?高位、名利、荣华富贵?姜芙若是真的在意这些,当初她就不会不顾一切的爱——上你这种人,北境王世子又如何?不过一个质子罢了,跟着你她注定会受人所制,姜芙可曾在意过?你心太急,手太狠,高高在上,从未好好对待过她。她躲开你也不奇怪。”“我知你妒我与姜芙,可你不知病结不在姜芙亦不在我,而是在你崔枕安身上。你若一味用强,倒不如就此放手,彼此皆安,若你还顾念她初姜芙待你的一片心,就随缘,如若有缘,你们总会见面。”钟元声线低沉下去,随之弯身,将地上散落的棋子一颗一颗拾起来握在掌中,“你根本不知道姜芙想要什么。姜芙想要的无非是你的一颗真心,再不会弃她抛她,永远站在她身后,为她挡风遮雨,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会牢牢牵住她的手。”“你以为姜芙真的是因为恨你才离开吗?不是,她是对你失望透顶,她是对过去自己付出所悔恨罢了。”在京郊小宅时,钟元不止一次听见姜芙躲在房间低泣,她以为谁也不知,实际上钟元清楚明白,她放不下又失望透顶。一次次的欢笑颜开,不过是在假装,假装忘了过去,假装不在意。真正爱过的人,如何能忘?一席话,惊得崔枕安久久讲不出话来。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噎的词穷难语。一口气梗在心中不上不下。“失望”当局者迷,崔枕安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是失望吗?”又是一阵持久的沉默过后,钟元站直身子,将手中的棋子丢到棋盘之上,重新绕过小桌坐下,语气沮丧,似意有所指,“好好的一局棋就这么搅了,可惜。”崔枕安抬眸,身子前探,能用的那只手掌突然覆于黑子棋罐之上,“再下一局,如何?”一直等候在门外的方柳被风吹得脸色通红,却又不敢胡乱行走,只能暂且躲到一处背风的墙沿之下。说来也是奇怪,自打崔枕安进房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也没有声响,过程中他曾凑到窗前听了两耳朵,只听到有隐隐的说话声。待崔枕安再次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外面的风雪也已经停了。他被人抬起坐回竹辇之上,下面的人每行一步,便能听到竹辇声声响动。崔枕安目光直盯着远处才起的灯火,张口问道:“郑君诚现在关在何处?”方柳边走边回道:“在天牢。”崔枕安想也不想便道:“你拿着我的令牌,将人提出来。”方柳眼色一瞟,点头应下,心想着,看来这是要救人。不禁叹道,终还是给保下了。崔枕安身子尚未恢复,一遇阴天下雪,身上伤处的骨缝都跟着酸疼,加之坐了一下午,这会儿有些体力不支,稍回榻上躺了一会儿,直到听到方柳将郑君诚带来,这才再次起身。自打从临州被捉来,郑君诚被关了有些日子,生平最苦的一段时日,便是在牢中度过的这些天。可今日一见方柳来,郑君诚似一下子见着了太阳,喜不自胜,又似早已料到,崔枕安不敢动他,就算他犯了再大的错,崔枕安也不敢动他。念他是皇亲,这两日在牢中也没受什么苛待,只是吃不上什么油水,身形瘦了些,即便穿了一身囚衣,仍迈了四方步入了长殿。只是崔枕安的处境比他先前想的还要惨些,不过人没死,连郑君诚也感叹其命大。郑君诚入殿时身上卷了一股子寒气,可殿内碳火烧得正旺,他颇有些得意的叹了句:“真暖和啊!”崔枕安坐不得太久,只能暂靠在椅背之上,随后给了仇杨一个眼神,仇杨会意,一脚踢在郑君诚膝盖后方,郑君诚不吃力,双膝受力一弯,重重跪于青砖之上。“你!”他回头才要指着仇杨呵骂,谁知仇杨立马将长刀拔出刀鞘,寒光闪眼,郑君诚便觉不对,连声也不敢出了。舅甥二人对视片刻,崔枕安稍抬指,随之仇杨又从桌案上取了白纸一叠,砚台、毫笔各一,摆在郑君诚的面前。“舅舅,”崔枕安一顿,“来京也这么些日子了,有些事也该做个了结,把该写的都写上,画好押,我可以考虑给你留一条全尸。”一听此,素来目无法纪猖狂无比的人也一下子慌了,“枕安,你在说什么啊?我可是你舅舅啊!临州的事我的确参与,可到底不过也就是银子的事儿!你若将我杀了,你岂不是落得个诛杀亲舅的骂名!”一早料到他会这么讲,崔枕安发自心底冷笑一声,慵懒的眼皮轻眨两下,“舅舅,你我之间的事,好像不止玉峰山一案那么简单。”自然没这么简单,对于郑君诚来说,玉峰山一事,与他生平犯下的那些奸案相比,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