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空谷幽兰女士进屋给我送早饭的时间要比以往晚,而且她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使她显得更像是一尊泥塑的天神了。所以我赶快用胳膊撑起身体,向她请安:空谷幽兰女士,不,兰儿,早上好啊。不好。妈的,一大早上的吃屎了吧我在心里默默的骂了一句。不过发泄了这么一下之后,我马上高兴了起来——她不会是要死了吧比如心梗了她现在的脸色挺像是要心梗的。如果她真的心梗倒地了,我绝对会不管腿疼不疼,而是高高兴兴的爬到外屋去找她的手机报警,让警察把我从这个地狱中救出去。就算满地都是碎玻璃渣我也会爬过去的!不过空谷幽兰女士确实是心疼,只是……跟心梗没一毛钱关系。我只见她颤颤巍巍的朝我走来,像是要将我扑倒一样。你……我想从她身边躲开,可却无处可躲,我头上是炕柜,脚下是炕桌,前面是地,后面虽然往窗户那边有很大一片空间,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已经恢复到可以有那么大的行动空间了。不!空谷幽兰女士大叫了一声,接着往火炕边上一撞,身子晃了一下,几乎摔到我身上。不过空谷幽兰女士只是站在哪里,并没有再越雷池一步。她只是脸色惨白的俯视着我,而她那又粗又短的脖子上竟然青筋暴露,脑门儿正中间的血管也在快速的跳动着。接着我就看见她突然伸起手,将手攥成拳头,可紧接着又迅速的将拳头松开了。你……你……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混蛋!出什么事了我……不过话刚出口,我就突然明白的了——我想起来了,昨天空谷幽兰女士的书签夹在《火凤凰》的四分之三处,那么经过这一夜,她应该已经把书全看完了,也就是说她知道乔若兰死了。不过我觉得当空谷幽兰女士看到乔若兰终于嫁给了丁仲衡的那一段的时候,她肯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我相信我的写作能力,也相信她的情绪波动。况且,她不是一直在嗑这对CP吗我相信,在空谷幽兰女士读到乔若兰和丁仲衡婚礼的那一段,她一定会喜极而泣的……唉,要是她读到那里决定再也不读了,懂得花未全开月未圆的道理,该有多好。她不能死!空谷幽兰女士对着我大叫了起来。我看见空谷幽兰女士的拳头一合一张得越来越快,嗓门也越来越大,兰儿不能死!兰儿……兰儿……你别这样……我力不从心的劝慰着她。炕桌上有一只搪瓷水杯,空谷幽兰女士毫不犹豫的抓起那杯子向我挥来,然后半杯凉水就泼到了我脸上,接着,水珠顺着我的脸滑到了我的肩膀上、被子上。紧接着,我仿佛看见空谷幽兰女士将水杯砸到了我脸上,接着我的脑袋碎裂,生命垂危,脑袋中喷出的血与脑浆齐流——这景象让我的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空谷幽兰女士绝对曾想过要把杯子砸到我的头上,只不过在最后一刹那,她转身把搪瓷杯扔向了墙角。还好,这搪瓷杯要比前几天被她打碎的大海碗结实,只是当啷啷急速的在墙角转了几个圈以后停住了,没碎。空谷幽兰女士回头望着我,用手背将耷拉在脸上的头发向两边分开——她那张本来就面目模糊的大饼脸,这会儿已经胀成了猪肝色。这回,她更像泥土彩塑的哼哈二将了。混蛋!空谷幽兰女士喘着粗气骂道,你个臭不要脸的!你怎么能这样我睁大眼睛看着空谷幽兰女士的脸,急切的辩解道——我知道能否保住我这条狗命,就要看接下来的20秒里我的狗嘴里能吐出什么样的象牙来了:兰儿,那个年代兵荒马乱,为了革命事业作出牺牲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为了祖国、人民,兰儿会永垂不朽的……我不要她永垂不朽!空谷幽兰女士尖声叫道,并再次握紧拳头向我挥舞起来,看她那架势我觉得她现在可能想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我只要她活着!你把她害死了!你把她杀死了!这是谋杀!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杀人犯!空谷幽兰女士又把手握成了拳头,接着沙包大的拳头就冲着我的脑袋飞来,然后深深的陷入了我脑袋旁边的枕头上。看见那向我飞来的拳头,我下意识的弹跳起来,带得两条腿剧痛,然后我又不由自主的鬼哭狼嚎起来了。我没有杀死她啊!我一边哭一边辩解道。结果空谷幽兰女士僵住了,用她那种高深莫测的泥塑天神一样的神情瞅着我。你没杀她她冷笑着问,郑撼先生,如果你没杀她,那是谁杀的没有人杀她,我深深的吸了口气,平缓了一下情绪说,她就是自然而然的死的。我说的当然是实话,故事中就是这么写的,按照正常的逻辑发展,这是乔若兰唯一的结局。不过假如这个世界上真有乔若兰这个人,那么说是我杀了她也大有可能,毕竟我有杀人动机——因为我恨这个女人。其实写到乔若兰系列的第三本《碧纱窗》的时候,我就开始恨她了。是的,我本来可以将乔若兰谋杀掉的,对,我说的是谋杀,就像空谷幽兰女士说的那样,但是我并没有。虽然我越来越讨厌这个角色,但最后乔若兰的死还是颇出乎我的意料的,无论是她的死因,还是她的死亡时间、地点,都不是我所想过的,也就是说我没预料到乔若兰会死于这种方式。说起来,我一直秉持着让故事中的人物自己说话的文学理念,让故事按照正常的逻辑走势自然而然的发生——当然,我会听取读者的建议做一些情节上的安排——但基本上即使是听取意见的情节,也都要按照正常逻辑自然发生,而不能生硬的制造情节。所以,乔若兰是以我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死于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的。虽然我挺高兴她终于死了,但这绝对不是我刻意设计的。你撒谎!空谷幽兰女士低压嗓门说道,你原本以为你是个好人,结果你是个混蛋,你就是个下流无址、满嘴谎话的混蛋!兰儿是为了她的理想与事业牺牲的,她怎么死的没人知道,她就是悄悄的走的,我想她死的时候并不痛苦,人世无常……空谷幽兰女士把我往窗户那边推了推,也不管我的腿受不受得了,接着她跪在炕上,粗暴的打开炕头的炕柜,然后我的手环、身份证、笔记本和笔什么的就从我的背包中飞了出来。果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怎么就从来没想到我的这些私人物品会天天躺在我头上呢你当我是傻子吗空谷幽兰女士咬牙切齿的说:我上班那会儿见过多少死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个。有的人在惨叫中死去,有的人是在睡梦中死去。你却说兰儿是悄悄死的!根本就没有一个人是悄悄的死的!我的意思是……小说中人物不会悄悄离开人世的!老天爷让咱们走,咱们就得走。可你们写小说的就是小说人物的老天爷,写小说的人就跟创造咱们的女娲娘娘一样创作人物,你以为我不懂这些吗咱们没人能向老天爷讨个公道也就算了,但是兰儿,我告诉你你这个混蛋,你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你真以为自己是老天爷吗真是笑话!你可别忘了,你现在两条腿都折了,而且还赖在老娘家里,吃老娘的喝老娘的,你还……说着说着,空谷幽兰女士又开始变得面无表情了。她直起身子站在炕上,两只手软弱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望着对面墙上那个电子日历上的年画娃娃。我很怕她脚下不稳,一屁股把我坐死。但我动也不敢动,只能躺在火炕上仰望着空谷幽兰女士,还能看见……头侧的枕头上那个被拳头砸出来的凹洞。而且我的脸上、肩膀上都湿乎乎……然后我突然心头一震:我是真的可以杀人的啊!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有杀人的念头的,比如我小时见我爸往死里打我妈的时候,我恨不得杀死他。可是以前我想杀人的念头都仅限于理论阶段,因为我说过我很怂。但是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情形并非理论,我觉得生杀大权其实就掌握在我手中——如果空谷幽兰女士没有对我扔水杯,那么我就可以亲手将水杯摔在地上,趁空谷幽兰女士呆若木鸡的时候,用碎玻璃刺进她的喉咙。不对,那是个搪瓷杯子,怎么会有碎玻璃我决定另想它法,于是低头看着从我背包里散落出来的那些物件:早就没了电的手环、没法当凶器用的身份证、一只签字笔——不知道够不够锋利能不能杀人、一个毫无用处的本子……我的瑞士军刀呢我的瑞士军刀哪去了那可是我随身携带的唯一的凶器啊!空谷幽兰女士回过了神,至少看上去她的怒气已经消散了。只见她一把抢过散落在我身边的那些我的私人物品塞进了我的背包中,然后凄然的盯着我。我还是先出去一阵子吧,暂时离开你。这样不……不太好。离开你要去哪儿不知道,去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我要是不走,恐怕会做出伤害你的举动。我得想一些事情。再见吧,郑撼。说着,她大步朝房门走去。你会回来给我药吃吗我小心翼翼的问。空谷幽兰女士抓住门把手,一声不吭的把门关上,同时还带走了我的背包。我第一次听见钥匙在锁孔中旋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