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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鼠之间(第1页)

我一睁开眼就看到空谷幽兰女士正坐在炕沿上,而不远处的炕桌上则摆着一个装满了黄紫相间的止疼药的大碗。这并不算太可怕,因为更可怕的是空谷幽兰女士的手上拿着一个老鼠夹子,那上头还夹着一只老鼠——一只长着灰毛的大老鼠!让人不忍直视的是那只老鼠的背被老鼠夹子夹断了,下半身血迹斑斑的,后腿还垂在夹板外边不断的抽动着……这并不是梦!而是我又落入了空谷幽兰女士挖的陷阱里了。这会儿,空谷幽兰女士嘴里呼出来的气味,闻起来就像是泔水一样又酸又臭。兰儿我挺起身子小心翼翼的问道,眼睛则在空谷幽兰女士和老鼠之间来回游走。窗外,黄昏已经悄然降临。飘雨的黄昏泛着像磷火一样的蓝色光芒,雨水则继续持续的敲击着玻璃窗,而那呼啸的风声,听起来像是马上就要把整座房子掀翻了一样。看起来,空谷幽兰女士的症状到晚上比白天的时候更严重了,而且是非常非常严重,严重到我应该打电话叫救护车把她接到神经病医院的程度。但是我上哪找电话叫救护车呢所以我只能直面已经御下了所有面具的真实的、袒露内心世界的空谷幽兰女士。妈的,不论是神还是人,总是教育我们要用真实的面貌去面对这个世界,要真善美;结果事到如今我才发觉,人类的真实面貌是如此的不堪。所以如果要讲真,就不可能再讲什么善与美。就像我眼前这位很真却不善也不美的空谷幽兰女士。她的眼神呆滞,那可怕而僵硬的大饼脸此时像了无生气的面团那样垮着。而且我注意到,她的灰色珊瑚绒家居服里外穿反了,朝外这面露着走线的痕迹,并沾着半干半湿、闻起来像是什么菜汤之类的东西。更可怕的是,她的身上出现了更多的伤痕。空谷幽兰女士举起老鼠夹子对我说:下雨天老鼠会钻进地窖里。老鼠夹子上的老鼠此刻发出微弱的尖叫,对着空气乱咬,黑色的眼珠子不断的乱翻,它看起来比空谷幽兰女士更有生气。我必须得下夹子,我在夹子上放了花生、瓜子,还抹了香油。每次都能抓到好几只,有时候还能抓着别的……说着说着空谷幽兰女士的意识就飘走了,她停顿了差不多有五分钟那么久,只是愣愣的拎着那只老鼠。我看着她,也看着尖叫挣扎的老鼠,于是判断出了她这是典型的紧张症。可随着我的判断,我也意识到了我自己的处境恐怕也会随之而来变得更加令人担心。又过了半天,当我以为空谷幽兰女士已经永远陷入了忘我之境、不会再继续作妖的时候,我却看见她把老鼠夹子放到炕上,像啥也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说了下去:……老鼠都淹死了,小可怜儿。她又提拎起那个老鼠夹子,然后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老鼠,随即眼泪便滴在了老鼠那灰色的皮毛上。小可怜儿。说着,空谷幽兰女士用手按住老鼠,另一只手则去把老鼠夹子打开。老鼠在她的手里拼命的扭动着,还吱吱叫着想要回过头去咬她……我用手按压住我那翻腾的胃,拼命控制住自己别吐出来。它的心脏跳得可真快啊!撼撼你看啊,它拼命想要逃呢!其实它跟咱们一样啊。咱们以为自己啥都懂,其实咱们知道的并不比这小可怜儿多。你看看这小可怜儿,背都给夹断了,还想着能活命呢!空谷幽兰女士按住老鼠的手握成了拳头,而她的眼神变得涣散而不可捉摸了。我想把眼睛从她和老鼠的身上挪开,却怎么也做不到。我隔着空谷幽兰女士的家居服的袖子都能看到她胳膊上的肌肉开始鼓起来了……然后,我看见老鼠的嘴里流出了鲜血,接着喷出了血柱!我听见老鼠的骨头发出碎裂的声音。再然后,我看见空谷幽兰女士那肥厚的手指探进了老鼠的身体里,直到老鼠的身体完全没过了她手指的第一个骨节……地上鲜血四溅,老鼠死灰一般的眼球暴突了出来。空谷幽兰女士将老鼠的尸体扔到了墙角,漠然的用手摸了摸我的大花被面,然后被面上就留下了长长的红色血痕。它终于解脱了。空谷幽兰女士看了看我,然后放声大笑,我去拿斧头好吗,撼撼也许另外一个世界会更美好,对老鼠和人都更好。其实咱们人和老鼠也没啥两样的。我去!看着眼前的一切,嗅着空气中血腥的味道,我突然想起了约翰·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大神真是诚不我欺啊!他是不是照着空谷幽兰女士塑造的莱尼这个人物啊不过这会儿显然不是进行什么比较文学的时间。我只能一字一字小心的对空谷幽兰女士说:等我写完再说。能有勇气说出这几个字并不容易,因为我觉得我嘴里好像塞满了止疼药。我不是没见过空谷幽兰女士情绪低落的模样,却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种阵势,说起来这位女士可比我那被我认为是暴力狂的爹可暴力多了!我怀疑空谷幽兰女士以前的症状没有这么严重过,但是她现在的症状非常严重。我觉得那些用刀捅了全家人以后自杀抑郁症患者、那些抱着新生儿跳楼的产后抑郁的母亲,估计就是空谷幽兰女士现在的样子——这些病人常常陷入自以为是的状态之中,他们好心好意的想帮助身边的人,于是便带着身边人同归于尽——道理我懂,但是这种事儿临到自己身上,并不是有理论基础就能坦然面对的。她不是在逗你玩,我的仆人说,空谷幽兰女士不是在开玩笑,这疯婆子是玩真的!你不能这么躺平什么都不做!是因为兰儿吗空谷幽兰女士问。我似乎看到她的眼睛突然闪了一下光芒,应该不是我眼花看错了。是!是因为兰儿!我狂乱的想着该怎么接空谷幽兰女士的话,每一种答案似乎都有风险,我同意你的看法,这个世界大部分时候都挺操蛋的,尤其是下雨的时候。尤其是下雨的时候似乎是句多余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话。傻逼啊你丫,别再胡说八道了!别再说脏字了!我的仆人尖叫起来。我的意思是说,我最近这阵子腿都疼得要命,而且……于是我赶忙着补起来。疼空谷幽兰女士不屑的看着我,你懂什么叫疼吗你根本就不懂!是……我想,跟你比的话,我确实不懂。没错。可是……我想把这本书写完,我想知道结局是什么样的。我顿了顿才继续说,而且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帮我看看稿子,如果旁边没有人帮我看稿的话,也许我就没有写作的动力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躺在炕上望着空谷幽兰女士那恐怖而僵硬的脸,感觉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了。兰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是啊,空谷幽兰女士叹了口气,我确实挺想知道故事的结局的,我想这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还有念想的东西吧。说着,空谷幽兰女士竟然不自觉的慢慢吮吸起了她手指上的老鼠血来。我咬紧牙,告诫自己不能吐!千万不能吐啊!就像当年追港剧一样。空谷幽兰女士说完句话以后四下张望起来,嘴上就像涂了TF16似的——我多少懂一些口红的事情,多少任女朋友给我科普累积起来的结果。撼撼,我再说一次,我可以去拿斧头,让咱们俩都解脱。你不傻,应该知道我绝不会让你离开这里。你早就知道了,对吧眼睛别乱飘,如果她看到你眼睛乱飘,一定会立马儿砍了你的!我的仆人叮嘱我。是的,我知道。可是生命总是有尽头的,兰儿,所有人迟早都得死的。空谷幽兰女士的嘴角露出了鬼魅般的笑容,然后只见她带着一丝柔情,用她那沾着老鼠血和她口水的手摸了一下我的脸。恶心!想吐!你应该也琢磨过逃跑的坏主意吧就像老鼠夹子上的老鼠也挣扎过一样,可是你逃不掉的撼撼。如果这是你写的故事,你能逃,但这不是你写的故事。我是不可能让你离开这里的……不过你别怕,我是可以陪你一起死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操他妈的,我又没和她结拜也没和她私定终身,我为什么要和她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突然想对着空谷幽兰女士大叫:好啊,来啊,动手啊!看看咱们谁怕谁!可是我的求生意识直冲脑瓜顶,打败了一时的软弱。对,那不是流氓的勇气,那只是软弱,也是怯懦。不知道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总之我这个精神正常的人,很难软弱到去自杀的——我毕竟不是我那强大的爹。谢谢你,我对空谷幽兰女士说,不过我希望我的工作能有始有终。空谷幽兰女士叹了口气,站起来说道:好吧,我想我其实知道你想把书写完,因为我看到自己送过来的药了,虽然我不记得自己干过这件事。她有点儿疯狂的哧哧笑着,脸上的表情却又像是皮笑肉不笑,就像是用肚脐眼儿说话的刑天那样。我得出去一趟,要是我不走的话我可能会做出一些傻事来。每次我心情变成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去一个地方,那地方在那边那座山的山顶上,叫回心峰。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找到你的时候刚从镇上回来。我点了点头,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些什么。我其实说谎了,因为我那时候还不了解你。其实那天我是从回心峰回来。我去回心峰有时候真的会大笑,但大部分时候只是尖叫。兰儿,你要去多久空谷幽兰女士梦游似的飘到门边回答我:说不好,我帮你拿药了,你不会有事的,每六小时吃两粒,或者四小时吃六粒,或者一次全吃完。可我怎么吃饭我的仆人着急的问我。但是我却不敢这么问空谷幽兰女士,因为我不希望她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一点儿都不想。我现在希望她赶紧滚,因为现在跟她在一起就像是与死神为伴。我就这样直挺挺的躺在炕上老半天,竖着耳朵听着空谷幽兰女士的动静。我一直担心空谷幽兰女士会改变主意,然后拎着斧头折回来。所以就连我听见她走到院子里、叫丁仲衡上了她的车、发动她的皮卡、用力的关上铁门的时候,我都不敢松解,因为我觉得她可能已经把斧头拎上了她的车,随时杀个回马枪。不过,皮卡的声音最终还是渐渐的远去了。空谷幽兰女士就这样带着她最爱的丁仲衡离开了。这次她没有驶往山下的矿镇,而是往更远处的山路开去了。她要去回心峰。我嘶哑着嗓子说,然后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什么他妈回心峰啊,是失心疯吧!空谷幽兰女士有她的回心峰,而我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转意谷里了。不过我的狂笑声,却因为瞥见了墙角血肉模糊的死老鼠而戛然而止了。北京很少能见到老鼠,虽然在我小时候、80年代住平房大杂院的时候偶尔能见到一两只神色匆忙的老鼠,但像这么大只的老鼠我还是头一次见。我的心中划过一个念头。谁说她没给我留吃的东西我对着我的仆人发问,笑得更疯狂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在我的转意谷里,我的笑声充盈了这个关疯子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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