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让人想死的疼痛总会熬过去的。躺在床上,我又是盗汗又是打冷颤,而外屋传来了巨大而嘈杂的手机公放的声音——空谷幽兰女士好像在看什么中医保健的视频号,因为冠心病,吃银杏。吃鲜橙,防卒中。吃西柚,防血稠。吃洋葱,脑路通。吃大蒜,降血脂。蘑菇餐,防血栓。吃鲜姜,血脂康。木耳菜,降脂块……的顺口溜已经重复了好几十遍,我都快会背了,可还没听见空谷幽兰女士把这个视频滑走,我怀疑她可能睡着了。不过又过了一会儿,空谷幽兰女士终于换了个视频,这次看来她进入了一个直播间,因为从外屋传入我耳中的是尖利的叫卖声,与此同时还有吵得人脑仁疼的叮叮叮的按铃声。听了一会儿我听明白了,这个直播间正在卖高级料理刀组,女主播歇斯底里的直着嗓子喊还剩最后50套,原价999元的刀组现在只需要99。9元,外送进口高速磨刀器。这会儿,我房间对面墙上的那个电子日历上的时间终于跳到了12点整,让人没想到的是这次它竟然对了!因为随着红字刚变成00:00:00,我就看见空谷幽兰女士准时的拿着两粒胶囊和一杯水推门而入了。她那臃肿的身体刚靠近火炕,我就赶紧用胳膊肘撑起了身体。是的,从我醒过来到现在,如果我没有数错的话已经又过了10天,我的胳膊终于摆脱了瘫痪的状态,所以我已经可以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动一动了;但是我的腿还是一动就疼得要命。我琢磨着现在可能是3月初,甚至已经是3月中旬了,总之不会是日历上显示的2月14日。这两天天儿好路通了,我上午去了趟镇上,终于拿到了你的新书。空谷幽兰女士面无表情的告诉我,我最喜欢《蓝莲花》了,特别特别喜欢,它跟其之前那些书一样好看,而且更好看!要我说《蓝莲花》是你写得最好的一本!谢谢。我勉强挤出这两个字来,感觉额头上已经渗满了汗水。我本来想委婉一些提示一下空谷幽兰女士,结果张开嘴说的却是,劳您驾……我的腿……疼得厉害。我就知道丁仲衡是个好样的,空谷幽兰女士带着迷幻的微笑嘟囔着《蓝莲花》——也就是乔若兰系列中的第6本、《火凤凰》的前一本——的情节,而且在最新这本书里,邵楚桓和丁仲衡肯定还会和好的,对吧我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我的腿实在是太疼了。其实我根本不用说什么,因为空谷幽兰女士不等我说话,立即告诫我说:你别说!我要自己读。我要慢慢读,你写书写得实在是太慢了,每次都得等个一两年。你就不能多写点儿吗锥心刺骨的疼痛还在继续着,我感觉有一把钝了的钢刀不停的在我耻骨附近砍啊砍的。不过我摸过我的下面,觉得骨盆应该没受什么大伤,只是感觉很别扭。我觉得我的问题主要出在两条腿的膝盖下面,那里好像没有一个地方是对的,但是我又没有勇气彻底掀开被子看看我的两条腿到底是怎么了,因为光是隔着被子看那扭曲变形的轮廓,我就已经快要受不了了。我说过,我从小就挺怂的。不过我想,如果我现在这种痛苦又害怕的表情如果被我爸看见,他一定会想狠狠的抽我一顿的,我知道。空谷幽兰女士,您受累,我真的是太疼了。叫我兰儿,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她有朋友打死我我都不相信她这样的怪咖会有朋友的!她该不会是……入戏了吧不过空谷幽兰女士并没有理会我的反应,而是把杯子递给了我。但是,胶囊还在她手里。还好,她把药送到了我的嘴边。于是我赶快张开了嘴……可是紧接着她又把手抽了回去!然后我便极为震惊的听到她一本正经的问我:我没经你允许检查了一下你的背包,你不会生气吧我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想让我回答什么。于是我只能赶快表态:不会,当然不会。药……我感觉我全身一阵发冷一阵发热的,我想我恐怕马上又要鬼哭狼嚎的惨叫了。我看见你包里有一打复印纸,好像是书稿。空谷幽兰女士一边说着,一边把右手中的胶囊缓缓的倒入左手中。我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那两粒紫黄相间的胶囊。第一页上有个标题,叫《出走》,我翻了几页,看来不是兰儿的故事。你不会怪我看了吧空谷幽兰女士略带谴责的看着我——不过那眼神跟之前一样掺杂着一丝爱意。对,就是那种满溢着母爱的眼神。不会,我已经开始哼唧了起来,劳驾您,我……她又把胶囊从左手倒入了右手。我能看吗我还不敢看《火凤凰》,我怕一口气看完了又要等一两年。所以我想,如果我读了……这个叫什么书稿吗如果我读了你的书稿,你的《出走》。你会生气吗不会……我的身体打起了冷颤,两条腿如千刀万剐般疼痛,可我还是努力的对着空谷幽兰女士挤出了一个笑脸,当然不会生气。你应该也瞧得出来,我是个讲礼的人。如果没经过你的同意,我是绝对不会动你的东西也不会读你的书稿的,空谷幽兰女士热切的说,我很尊敬你,事实上,我爱你呀,撼撼。撼撼韩寒我可没有韩寒那么敢作敢为,虽然我们年龄相仿、起步的经历也差不多,而且我觉得自己的文笔并不比韩寒差,但我就是缺了他的勇气与运气,才落到现在这种畅销作家的尴尬地步。而且,从来没人管我叫过什么撼撼,空谷幽兰女士这一声听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其实除了撼撼,我并有没听清空谷幽兰女士说的其他的话,因为我的全部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她手中的胶囊上。可是我还是从余光中看到她说完刚才的那些话以后脸上突然一红,然后一粒胶囊就从她手中掉到了我的被子上。我眼疾手快,赶快伸手去抓那胶囊,但空谷幽兰女士的动作比我更敏捷——或者说更顺手,一下子就把那粒胶囊捡了回去。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胶囊又被夺走了,我忍不住发出了崩溃的哼唧声,可是空谷幽兰女士并不理会我。她抓起胶囊后望向窗外,又继续说道:我指的是你的思想,你的才华,我爱的是你这些。这话如果放在平时,不论是我的哪个读者说的,我一定会倍感欣慰——终于有人不是因为乔若兰或者我的长相而爱我!真的有人爱我的思想与才华!也就是说有人肯定我这个人和我的灵魂!那种获得了知己的感觉一定非常好。但遗憾的是这句话竟然出自空谷幽兰女士之口,而且是在这样的时间与地点,虽然不适、虽然尴尬,可我还是急忙说出了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您是我的榜一大姐。空谷幽兰女士或许是受到了我这话的鼓励,整个人突然激动了起来,她大声叫道:没错!一点儿都没错!我是你的榜一大姐!我是你最忠实的读者!所以我看你的书稿你不会生气吧而且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呢,除了兰儿你从来也没写出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我只是太激动了,想晚一点再读《火凤凰》。对。我绝望的说完这个字以后,闭上了眼睛。随便你吧,我闭着眼睛在心里想着,你要愿意的话你把那些稿纸折成纸飞机扔着玩都行,只要你……快给我药……我快死了……你真是个好人,空谷幽兰女士温柔的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读你的书,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一个能写出兰儿这样的好姑娘的人,绝对不会是坏人。在我再也不抱希望的时候,空谷幽兰女士的手指突然伸进了我的嘴里,而且动作亲密得令我害怕。可是,这不正是我最期待吗于是我用力的干咽着胶囊,等不及喝水就已经把胶囊吃进了肚子里。真是个乖宝宝!空谷幽兰女士宽慰的说,这样多好啊!你知道吗我有很多事想问你……好多好多事,我都想知道。我看不到空谷幽兰女士的表情,因为我还闭着眼睛。眼泪已经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又要没出息的哭鼻子了。终于,我感觉到空谷幽兰女士要走了,因为我听见她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说:咱们在这儿的日子一定会很幸福的。听了空谷幽兰女士这句可怕的话,我只觉得心中一沉。可我还是不肯睁开眼睛。我就这么睡着了。哗啦,哗啦,哗啦……北戴河的海水又在拍击着空无一人的沙滩。黑暗中我睁开眼,紧紧的盯着对面墙上的电子日历——它依停留在2月14日,也不知道这个日子是不是对空谷幽兰女士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想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坏在这个日期上。这次外屋传来的依然是热闹的直播间的声音。我不知道空谷幽兰女士是不是购物狂。但是这么多日子以来我从来没见过有送上门的快递小哥来访,甚至除了空谷幽兰女士,这里连其他人的人影都没有出现过一次。不过想想也对,谁会费劲扒拉的往这个刚刚恢复了交通的荒山野岭送快递呢如今这个世界,好像24小时都有卖不完的东西。而你只要不是住在这样的会被大雪封山的荒山野岭之中,就可以足不出户便能买遍全世界。所以有时候一看带货的直播间我就会想,现在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比以前更容易相互了解了呢,还是比以前的距离更远了呢又过了一阵子,外屋热闹的声音终于消失了,甚至连空谷幽兰女士的声息都听不见了。静脉注射……用针筒……你胳膊上的疤瘌就是针孔……想着空谷幽兰女士讲得那些可怕的话,我使劲的用胳膊撑起身子,伸手去抓放在炕桌上的台灯。鼓捣了半天,那盏只有萤火虫的屁股那么点儿亮度的台灯终于算是被我拧开了,而就着它微弱的灯光,我看到我两个胳膊的肘窝处都有一片片的淤青,而每片淤青中间都有着好几个泛着褐色血迹的针孔。那盏不争气的台灯自动熄灭了,而我也躺了回了炕上,然后抬头瞪着裂了好几道口子的天花板,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声。越睡不着,我就越是愿意一遍遍的印证着自己的处境有多可怕:大雪隆冬的时节、荒山野岭之中、疯疯癫癫的女人以及不能行动的我,而且既没有人知道我在此地,我也没有手机可以与外界取得联系……这几个元素加在一起已经够要命的,而更可怕的是这个疯女人竟然在我不省人事的时候既不给我送去医院,也不给我吃东西,而是对我进行非法行医:静脉注射、喂抗生素和不知名的止疼药,更重要的是她手边似乎有永远也用不完的各种药。我再一次确认了我之前想到的那三件事:药、上瘾、疯子。觉得这已经足够了,没必要再增加新的条目了。我的腿又剧烈的疼了起来。我热切的盼望着凌晨6点钟空谷幽兰女士拿着那两粒药出现在我的房间。但是,如果按墙上的电子日历所显示的时间看,至少还要再等上三个钟头。那个电子日历一定有问题!不只是日期的问题,而是它的时间跳得太慢了!空谷幽兰女士是疯子,但我却需要她!天啊!我也一定疯了!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我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茫然的盯着开裂的天花板,任汗珠在我的额头上再次冒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在我再次昏迷之前,我又想起了李安妮教过我的一个专业名词,但我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