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不过不是什么好梦,而是梦见有一只长得怪模怪样的公鸡不停的用它的喙啄我,可我却怎么也躲不开它。接着我听到乓的一声枪响,心里不由得一阵高兴:太好了!终于打死这只死畜牲喽!再然后,我就醒了,接着在一片茫然中意识到刚才梦里的那声枪响,不过是空谷幽兰女士关上大铁院门的声音而已。经过这段时间的复元,我已经可以在床上做一些小范围的挪动了——比如说悄悄的挪到窗口看看久违的窗外,然后算好时间在空谷幽兰女士给我送饭、送药之前再悄悄的挪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喜欢看窗外,虽然窗外并没什么可看的,只能透过脏得跟毛玻璃一样的窗户隐约看到外面是被大雪覆盖住的一个挺老大的场院——准确的说,这应该是个不太规整的三合院。据我观察,院子左右两侧都有带连廊的房子,左边似乎是厨房和餐厅,右侧应该是杂物间,而据我对于两侧房间位置的观察,我觉得我所在的这间卧室右边除了一间外屋或者叫客厅以外,恐怕再往右还有至少两间房间。那么也就是说,这个院子恐怕少说也得有400平方米。除了这些房子以外,正对着我窗外的远处有一个牲口棚,从声音来判断,那里面应该有两头牛和几只鸡。牛有时候会哞哞叫几声,但是最讨厌在的是那几只鸡,每天天不亮他们就喔喔喔的叫个不停,引得丁仲衡——就是那只大黄狗有时候也会跟着它们一起叫。而他们一叫,我就会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惊醒,然后便又要忍受那持续不断的疼痛。不过这会儿我听见院子里传来空谷幽兰女士窸窸窣窣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显然,刚才的关门声不是因为她出门,而是因为她回来了。听见空谷幽兰女士的脚步声我不由得赶快将身子在窗沿下俯低,也不管外面到底能不能看清屋里的情景。不过我也知道,即使现在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她也一时半会不来我的房间,于是我又稍稍扬起了一点头,透过窗户悄悄的打量起她来。只见空谷幽兰女士身披一件军大衣,头上戴了一顶雷锋帽,嘴里呼出的呵气在她的脸庞散开,看着跟神仙下凡一样,烟雾缭绕的。不过空谷幽兰女士并没有发现屋里的我已经能挪到窗边上来了,我估计她一心想要去喂牲口——据我观察,空谷幽兰女士做事的时候不能一心多用,要不然准出问题。不过我隐约听到她又哼起了走了调的小曲儿,听得人头皮直发毛。快要到傍晚了,我估计现在已经有4点了,因为外面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发现这个地方天黑的可真早,大概是上个礼拜吧,下午不到4点天就已经黑了。天黑了外面也就没什么看头了,而且我的腿上的疼痛又加剧了,可是离晚上那顿药少说也还有2个小时,这让我可怎么熬啊虽然腿疼,但是并不妨碍我觉得累,想睡觉。不过我决定还是不睡的好,因为我想在我还算清醒的时候思考一些事情。这种感觉真的很糟心,因为我发现我虽然还能思考,但其实内心是抗拒想事情的,即使我知道自己得仔细算盘一下才有可能结束这场噩梦,可我就是打不起精神来,每次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就会神思恍惚。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也就是我什么都写不出来的那段时间,我曾经交往过一任在某重点中学当班主任的女朋友,她曾经骂我是个只会逃避现实的人,当时我完全不能接受她这种说辞,觉得她不过是好为人师、上纲上线。不过现在再想想,她当时说的那些话可能是真的。我真的不想再去多想了,因为光是现在这样已经够我受的了。而且我不愿意多想是因为每次一想,就会看到丑恶的东西,比如空谷幽兰女士睁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以及那个肮脏的红色塑料水桶。我绝望的发现,我就是想再多,也改变不了我的现状,所以越想越郁闷,还不如干脆什么都不想的好。我就算是逃避现实了又怎么样这样的现实搁你身上,你又能怎么着可是你知道,有些念头只要一出现,就再也不会从你脑海中轻易的消失了。因此我发现我的心脏开始因为恐惧而狂跳,当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觉得羞耻——我看见自己的嘴对着红色塑料水桶的边缘,看到漂着抹布的脏肥皂水,虽然这些丑恶而肮脏的东西我当时全都看见了,可我还是毫不犹豫的把那桶脏水喝了下去。我想,如果我真的能逃离这个鬼地方,打死我我也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的,我甚至可以骗自己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我真的可以骗过自己吗可以吧因为无论如何,我还想活下去。快想啊!我又开始在脑海中跟自己喊话,你得赶快想个办法逃离这个鬼地方啊!你已经怂到连试都不想试了吗没有!另一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反驳,可是接下去,这个声音似乎泄了气,不过……接着,一个奇怪而愤怒的念头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空谷幽兰女士不喜欢我的《出走》是因为她太肤浅了,所以她根本理解不了任何有深刻含义的作品,她也就配看看畅销小说。不过这个念头实在是无聊透顶,而且就现在的情况来说,空谷幽兰女士喜欢不喜欢《出走》重要吗不过现在想想空谷幽兰女士说过的话要比去为自己盘算有意思的多,因为一想到空谷幽兰女士火冒三丈的样子还挺好玩儿的,比想起她怎么折磨我强。所以,我就任自己顺着这条线想了下去:空谷幽兰女士是个傻子吗就是智商有问题的那种。不过好像并不是,她应该只是执念太深,见识太少了,也就是说她只不过是固步自封,因为她走不出她这个400平方米的小天地。其实空谷幽兰女士和我为了写《出走》而接触过的一些农村留守老人有些像,但是她比他们要极端得多,而且她有时候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表现出受过还不错的教育的样子,让我一时没有把她和《出走》联系起来。既然我已经把空谷幽兰女士和《出走》联系起来了,那么我应该对她满怀同情吗不不不!绝对不可能!不过如果顺着这条线再进一步想的话,我就发现了另一条意想不到的事实:空谷幽兰女士虽然疯了,但是她对我的作品的看法跟我成千上万的那些读者又有什么区别吗根本没有,她是我的榜一大姐,而且她真实的反应了我的读者们对我的作品的意见。丁丁曾帮我做过调查,我的读者90%都是女士,这些成天泡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的女人们,总是引颈期盼着我的下一部作品,而且她们的想法全都是一样的,她们只看乔若兰、乔若兰、乔若兰!她们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乔若兰,是被众多优秀的男性所苦苦追求的兰儿!实际上,每当我跳脱一两年去写其他小说,也就是我挣扎着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都会收到无数女性读者的抗议,她们从各种渠道发私信给我,其实中有不少称自己是我的忠粉。这些私信的语气从困惑、指责、批评、威胁到愤怒,不一而足,但是归根结底她们想表达的内容只有一点:你这次写的这个破故事不是我想要的,赶快回去写乔若兰,我只想知道乔若兰的故事!我深知,无论我写出什么样的杰出作品,就算是我这辈子真能写出媲美于《红楼梦》的作品,我的女读者们依旧不会买账,她们依旧会嚷嚷着要看乔若兰、乔若兰、乔若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每次我在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总是一开始踌躇满志,接着便自我怀疑,最终则变得灰心丧气,觉得自己毫无才华可言,最终只能写出媚俗的畅销书。看不懂……没意思……粗俗……想着空谷幽兰女士对我的《出走》的评论,我就又来气了,我气她俗不可耐、冷酷无情;气她竟然绑架了我,把我囚禁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还要挟我要不喝掉水桶里的脏水就得忍受剧痛;更过分的是,她竟然还大言不惭的评论我这辈子最满意的作品!□□祖宗八辈!我在心里默默的骂了一句,心情突然变得好一些了,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虽然我也知道自己这样挺阿Q的。接着我又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幕——这也是我刻意想要忘掉的羞辱。当时空谷幽兰女士拿着药来到我的房间,结果却逼着我给她读《出走》。我当时羞惭的脸都红了,因为按照我的写作习惯来说,还没修改过的第一版稿子我是不希望任何人看见、不希望任何人评论的,这个时期的稿子更像是一个不应该被玷污的少女,要在我的呵护下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才有人能有资格来看她。所以就连丁丁都没有看过我这个时期的稿子。可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竟然让我大声的给她读出来了!一想到这件事,我本来已经快要缓和的心情又变糟了,我很生气,而那股怒火竟然有星星燎原之势,不大会儿功夫就变成了满腔的愤怒。不过紧接着我的思绪就被打乱了,因为我隐隐的听到牲口棚那边传来了哞哞的牛叫声。我不知道我那还在车上的电脑能不能修好,就算能修好,电脑中的版本也和我这份已经手改了一部分的版本相去甚远了。至于云端存储的版本,我都记不清到底存到了哪一章节。所以可以说,现在还在空谷幽兰女士手中的这份《出走》,可以算得上是世界上现存唯一的一版了。可是,我这4年来的辛苦笔耕,空谷幽兰女士竟然不喜欢!而且她还是个疯子!我知道,空谷幽兰女士喜欢的书中乔若兰系列,她喜欢的人物是她的兰儿,而不是某个来自偏僻山区、满口脏话的野小子。哦,我又痛苦的想到了我之前在心里默默说过的一句话:你要愿意的话你把那些稿纸折成纸飞机扔着玩都行,只要你……快给我……我快死了……于是我再次恼羞成怒了,不过这次的怒火换来的却是腿上的疼痛。是的,每次当我疼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我的作品、我对我作品的得意之情、作品本身的价值……所有这些,全都会化为泡影。空谷幽兰女士可以轻松的把我踩在脚下,让我放下一切身段与自尊,还能让我抛下长大以后赖以自居的作家身份。我就是条狗,一条连丁仲衡都不如的狗。空谷幽兰女士是洪水猛兽,让我避之唯恐不及。可她也是神,她能救我于水火;而且她这尊尊贵的天神,就算没有哪天发疯把我杀死,她还是可以轻易扼杀我的心灵的——这不是神,又是什么丁仲衡又汪汪的叫了起来。空谷幽兰女士还以为我不喜欢她管那条狗叫丁仲衡呢,但其实我觉得这名字叫狗挺合适的——在乔若兰系列中的这个丁仲衡,也让我越来越不喜欢了,因为在集思广益的作用下越到后期的作品他就越像一条舔狗了。这会儿,我又想起空谷幽兰女士那天张着嘴、呲着牙学狗叫的样子,汪汪,汪汪汪!——她果然很像一条母狗。哦,不不不,如果我是狗,我希望空谷幽兰女士还是做她的天神好了,我并不希望自己和她是同一物种,我接受我比她低等,行了吧!这会儿,空谷幽兰女士的声音又从牲口棚那边传了过来:汪汪,汪汪汪——仲衡,小衡衡!过来啊!我小心的拖着我的腿躺回了原来的位置,然后用胳膊挡住了双眼。我努力的凝聚着我心中的愤怒,因为事到如今,只有愤怒可以赐予我勇气了。勇敢的男人会思考,懦弱的男人只会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