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7点钟,空谷幽兰女士为我端来了比之前更大、更多的一碗热汤面——这只盛面的碗,只能用海碗一词来形容,或者说这只碗简直像个猪食盆,虽然我并没有见过猪食盆。接着,空谷幽兰女士告诉我,她已经读完了40页的《出走》的纸稿了,但是她认为这是一部非常差劲的作品。根本就看不明白,时间跳来跳去的。这是一种写作技巧。我说,内容决定形式。书中那个二狗子刚进城,所以对一切都不知所措,于是觉得一切都……因为6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吃过止疼药了,所以这会儿疼痛感稍微缓和了一些,我便能听得进去空谷幽兰女士说的话了。我想,空谷幽兰女士既然把我每本书都读过很多遍,那她也许是对写作技巧感兴趣,甚至她有写作的意愿。所以我想把我之前想在直播中讲却一直都没讲过的那些写作技巧讲给她听,这些技巧有些是我学来的,有些是在实际的写作经验中积累而来的。不能说这些技巧全都对,但是我自认为这些技巧对我的写作很有帮助。我想把这些写作技巧倾囊相授给空谷幽兰女士。这样,两个孤男寡女在荒山野岭搞文学创作,总比她时不时的折磨、恐吓我一顿要强得多。可是还没等我说完,空谷幽兰女士就不耐烦的打断了我的话:是,看得出来他不知所措,所以这个人才没意思。我一直觉得你不会写一个没意思的人物,可他确实挺没意思的。还有他那些粗话!他为什么每说一句都要加上个三字经实在是……空谷幽兰女士边想着她的措词,边机械性地给我往嘴里喂着热汤面。很奇怪,她就像那种最熟练的护工一样,根本不用多看我一眼就知道该给我舀汤还是擦嘴。我想,她也许以前在山下干过护工或者护士,但绝对不会是医生。绝对的,因为医生可干不了这种给病人喂饭擦嘴的细活儿。我和医生交往过,我知道她们在干这样的活的时候是多眼高手低。就比如那个神经科医生李安妮,有一次我发烧的时候她大发慈悲的照顾我喝水,结果却差点儿没把我给呛死。要是天气预报能哪怕准一回,我也不至于落在这个鬼地方受这份洋罪了!听着空谷幽兰女士对我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出走》做出如此主观、如此不专业的评价,我不由得把一肚子不知道该往哪撒的怒气怪罪到了天气预报上。没有一点儿优雅尊贵可言!空谷幽兰女士突然跳起来叫道,差点儿把热汤面泼在我脸上。呃,她这么毛手毛脚的也许真的是位医生,而不是护工或护士对,我吃人嘴短,况且我也并不想因此而激动空谷幽兰女士,所以我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二狗子的确没有什么优雅尊贵可言,他就是一个农村进城务工的穷孩子,他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优雅尊贵。您要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就是农村人日常说的话。胡说!空谷幽兰女士瞪了我一眼,这就是农村,你听我说话带过三字经吗我如果带三字经,到镇上去买饲料就会说,‘崔老杆,你他妈的给我拿两块舔砖来,再来他妈一袋混合料。’你觉得崔老杆会怎么回答我‘操你妈的没问题,我这他妈的就拿给你’吗崔老杆的杆字,我怀疑就是个脏字。不过空谷幽兰女士要不然就是没意识到,要不然就是习以为常了。反正我觉得此时此刻并没有给她指出这个杆字的必要性。因为空谷幽兰女士正看着我,脸色有如乌云蔽日。我害怕的胳膊肘一松缩进了被子里去。紧接着,我就看见空谷幽兰的女士手里的汤碗微微倾斜了,里面的面汤正一滴、两滴……落在了大花被面上,倒是不太显眼。她绝对不是护工或护士,起码不是干净利落的护工或护士,我想。空谷幽兰女士看着手中往外洒着汤的汤碗,然后又看了看我,脸色突然一变吼道:都是你害我把汤弄洒的!对不起。对不起你妈!都是你!都是你害的!空谷幽兰女士尖声叫道,把大海碗把墙角一摔。那粗瓷大海碗立马被摔得粉身碎骨,鸡蛋、西红柿、面条和汤汁泼了一墙。看到这幅景象,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赶快将身上的被子掖好。空谷幽兰女士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在炕上坐了片刻。这期间,我的心脏似乎也跟着她的沉默而停止了跳动。然后,就见她慢条斯理的站了起来,接着冷不丁的笑了起来。我脾气不太好。空谷幽兰女士说。我嗓子眼发干,只得喃喃的再说了一句:是我的错。当然是你的错了!空谷幽兰女士说完这句话以后脸又垮了下来,然后死死的盯着满是碎碗渣子和汤汤水水的墙角。我以为她的魂又飘走了,却听到她长叹一声,终于将她那庞大的有如水泥墩子一样的身躯从炕上挪开了。你在兰儿的故事里就没用过脏字,因为那个年代的人都不说脏话,都文绉绉的,多好的时代啊。只有农村的坏小子才说脏话。所以问题出在哪了你明白了吗你就应该专专心心只写兰儿的故事。郑撼,身为你的榜一大姐,我这是为你好,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不应该自甘堕落。说着,空谷幽兰女士走到了门边,然后回过头望着我,继续说:我会把《出走》的纸稿放回你的包里的,然后我要开始读《火凤凰》了。等我把《火凤凰》读完,我也许会再去看看你这本《出走》的。您如果不喜欢读就别读了。我试图挤出笑容,我不想惹您生气,我还得指望着您呢。然而听了我这番明显的讨好话以后,空谷幽兰女士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对我报以微笑,而是一脸认真严肃的说:是的,你从今以后只能指望我了,郑撼。说完这句话,她走了。